她还来不及回答,另一个小女孩就抢答了:“教练说了,这就是人家的网球!” 早川莞尔。幸村下场后,她把这段对话复述给他。幸村拿毛巾擦着脖颈上的汗,闻言“哦?”了一声:“小姑娘倒是挺明白的。” 时间还早,她们便待在场边看孩子们训练。休息时间,刚才的小女孩跑过来,举着网球和马克笔,问他要签名: “我看过你的比赛!世界杯!” “我也——要去世界!” “要和你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幸村笔尖顿住,墨水在网球表面汇聚成小小一团,他想了想,干脆就着墨点画出笑脸,流畅地签完,把网球还给她时,弯下腰来郑重地和她握了手:“加油哦。我等着你。” 小姑娘归队后,早川说:“女网和男网是没法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吧。” “这谁知道?”幸村笑了,声音是难得的爽朗,“万一我俩都去打混双了呢?” 十点钟的太阳把人晒得晕晕的,身体好像蓬松的棉花,吸饱了温暖的空气,一点点飘起来。幸村问,所谓清算自己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笑了,和你一样啊,你怎么用这个词,我就怎么用这个词。 再一次,她和他讲起姐姐。不过这一次,完完全全是姐姐的故事。故事里不再有她,不再有她的眼泪和忏悔。 她说,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其实是弄清姐姐的遭遇。“你说我我是贪婪的人,其实也不全对。我的贪婪,最开始,只是为了弥补姐姐离开导致的丧失。只不过后来被别的东西诱惑,逐渐上瘾,以至于无法脱身。” 即使已经做过心理建设,言即于此,她依然免不了有些哽咽。好像含着那种用来恶作剧的糖果,酸涩的感觉自喉咙深处蔓延,一点点扩散。麻痹她的舌尖,让她说不出话来。 幸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我是跟在姐姐后面长大的,我对世界最初的感受,来自于她的感受。我面对世界的姿态,要么是模仿她,要么是执意与她相反。就连我进入立海之后的经历,都像是她的复制品 。或许要问,我想成为什么人,必须先回答,姐姐到底是什么人。可惜……” 可惜姐姐的故事有太多版本。她的、母亲的、白鸟的、宫崎的,像是散落在万花筒底部的碎片,只有借助透镜,寻找角度,才能透过小孔,看见完整的姐姐。然而碎片是否齐全尚且不论,这样的万花筒,又真的存在吗?如何确定她透过万花筒看见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越是了解,越是觉得大家只透过姐姐看见了自己。我印象里的姐姐无所不能,受尽偏爱,因为那些都是我作为妹妹所不曾得到的;母亲印象里的姐姐早熟,从小时候的倔强强势,到后来的温和通透,好像一夜间长大,让人无比心痛;白鸟学姐是后辈,眼里的姐姐有光环,因此那场舆论危机,也就带上了忍辱负重的意义和不可为外人道的神秘气息;而宫崎——宫崎觉得他和姐姐惺惺相惜,就算有爱慕情绪,也不愿挑明,因此办公室里传出的那句话,才给他如此深刻的印象。” 早川喃喃道:“可那是个问句。”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处在漩涡之中,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她讨厌我吗?讨厌这个家吗?她究竟有没有得过双相,如果有,是因为什么?当她对流言保持沉默的时候,当她说出天上会有神明看着我们的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问心无愧,还是心甘情愿?” “那天我问宫崎,怎么验证你这番话的真假。宫崎说,你可以去找荒木老师。但他被辞退时,似乎更改了联系方式,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得找到他,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他。”场中的小姑娘引拍回击,打出一个漂亮的直球,与此同时,早川猛地侧头看向幸村,“当局者迷。你有什么想法吗?” * 学生会档案室的灯坏了一半,只剩另一半,勉强照着底下六排书架。钥匙旋转,门锁弹开,灰尘扑面而来,眼前种种,像鬼怪故事里的亭台水榭,日光之下,顿时化作尘埃。 幸村随她进门,不由感叹,光看主席办公室的样子,哪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早川冷笑道,这就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刚才坐在球场边,听见她的问题,他愣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今天是来听故事的,没想到是来出主意的。 她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催促道,快点想,想不出来今天别回去。我需要一点别的角度,不能再在宫崎和白鸟学姐的版本里打转了。 他沉吟片刻,大概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说,那我们来拉一条时间线吧。高二海原祭,老师选了学姐做主演;高三海原祭,她做导演,与此同时,有人拍了他们互动的照片。海原祭在九月底,接下来的十月,一方面是学姐生日,办公室里的对话被宫崎听见;另一方面,他们出去秋游,两人看起来没有特别亲近。十一月底,竞选前夕,最后一次例会,学姐和主席发生了冲突,几天后,照片登上BBS热门。白鸟找到学姐,学姐问她相不相信自己,又让她沉住气,等月考结束,人心太平。十二月三号,酝酿反击的过程中,新的帖子出现。也恰好是那一天,学姐出了意外。 幸村说:关键还是在于宫崎的说法,和大家知道的对不上号。孤证不立啊。 早川思绪万千,还有精神开玩笑:是啊,往好了想,万一他们只是在排演师生恋的剧本呢? 幸村瞥她一眼:光凭手头的线索,其实猜不出什么东西。我们连荒木老师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她趴在前排观众席的椅背上,看到场中的小女孩正和教练对拉,黄色小球在空中划出稳定的弧线,落地,弹起,周而复始,如同某种物理模型。只知道他是音乐老师,兼任戏剧社的监督,艺术节的评委。能找的资料,她都找了,然而他的痕迹就像是被抹除了一样,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良久的沉默后,幸村突然问:你能看到他任职那几年,戏剧社和艺术节的档案吗? * 所有的档案都在这里了。书架上摆着学生会的,往里几个箱子则收着各个社团的。前者时常翻阅,尚且保持齐整,后者则因无人理会,杂乱堆放,不分你我了。 幸村感叹:“每年都让我们交工作报告,过了截止日期还要扣考评分数,没想到最后居然只是放在这里吃灰。” “不然呢?”早川蹲下身去,拿小刀划开封箱用的黄色胶带,“还供起来?又不是庙里的御守。” 他们是从网球俱乐部直奔学校的,一路赶得匆忙,只后悔没戴口罩。各式文件纸张,从箱子里拿出来,堆得山高,由于翻检,又摊得满地。纸屑、蠹虫、积灰、碎渣,起雾似的迷住眼睛。而且年份越往前,东西越乱,箱子一个个叠起来,摇摇欲坠。她没留神,起身时后背撞在角上,霎那间灰尘如泥石流般倾泻而下,再加上重心改变太急,脑部供血不足,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忘了躲,然而也不敢开口抱怨,只怕灰尘吸入肺部,又被呛得剧烈咳嗽。 幸村抬起头来,看她灰头土脸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了:“要是有人过来了怎么办?” “来就来,”半晌她才抹了把脸,声音恶狠狠的,“这里还有什么值钱东西?” 值钱东西虽不多,有意思的物件却不少。网球部十年前的招新宣传备案,排球部八年前的海原祭活动节目单,不知道哪年哪月哪届的学生证,印了整整一筐,塑料卡片上的照片因为天气潮湿而糊成一团,仿佛灵魂出窍,是绝对的资源浪费。天文社的社团日志也被夹在考核报告中交了上来,第一页写着: 8月23日,晴,讨论外星人在地球生存的可行度。 8月24日,阴,讨论是否存在平行宇宙。 8月25日,晴,讨论社办大楼的闹鬼传闻。 8月26日,晴,讨论教导主任的秃顶是否可以起到照明作用。 她和幸村凑在一起看。她说,这哪是天文社啊?幸村点头,分明是聊天室。 “你们网球部部活日志也这样吗?” “有真田检查,大家不敢这么写。”幸村微笑,“不过有没有民间野史,我就不知道了。” 光从档案室就可以看出秘书部的工作松懈到了何种程度:东西是他们收拾的,可惜十年前和两年前的箱子混在一起,而且完全没有贴标签。高中部将近六十号社团,戏剧社的档案放在最里面。终于翻出来的时候,两人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了。 “在这里。”幸村把裁纸刀收进口袋,低头辨认了一会儿牛皮纸袋上龙飞凤舞的字迹,随后退到一边,“这是戏剧社三年前的材料。” 早川深吸了一口气。那个瞬间,想象中的激动并没有出现,从她心头涌现的情绪,好像白茫茫的大雪。她很清楚,翻找档案,只是病急乱投医,就算档案里有荒木老师的笔迹,他也不可能在三年前的材料上留下什么密语,用来表达爱意,或自证清白。比起找到了却一无所获,找不到的感觉也许更好。至少还有渺渺的希望。 已然老化的塑料封皮裹着交上来备案的剧本,底下是浅绿色的封面,打印店中常见的款式。一切都没什么稀奇,也不该有什么稀奇。翻开来,一页空白后,就是正式文本。顶格写:海原祭话剧。下一行写:戏剧社、学生会联合出演。再往下,导演,早川明理,编剧,一个不认识的名字。然后是指导老师:荒木崇人。 最底下是当时学生会主席的签名,墨黑字迹和红漆印章,隔了三年竟还新鲜,飘忽的目光尚未落下,冰凉的手指一使劲,剧本便合上了。幸村略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心细如他,顿时了然,想要开口,却终究没说什么。早川定了定神,再揭开封面,里面大段文字映入眼帘,思维却几乎塞住,字字句句不成篇。翻过几页,头顶青白的日光灯照进墙角,看得见蜘蛛结网,灰絮慢慢地滚动,滚动,蜘蛛吊在蛛丝尽头,从灰尘中间滑过。 幸村突然说:“不想看的话,就算了。这只是剧本。” 她摇摇头。从读不进的地方读下去,一行一行,渐渐打通思路,遂能往下。蹲得腿麻,干脆就地坐下。周围几排书架于是更显高大严峻,从四面围拢,压顶而来。像个大腕,把她扣在中间。 幸村道:“如果能找到荒木老师的话,你打算问他什么?” 早川本想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打算那么多干嘛。然而终究抵不过想象的诱惑,停下来认真思考了两分钟。余光里,蛛丝一寸寸延长,蜘蛛吊在蛛丝尽头,在灰尘中间颤动。 “忍辱负重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如果见到他,我想问,姐姐和他相处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是真的快乐。”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突然凝住不动了。幸村问她看见了什么,她却恍若未闻,半晌,才抬起头来,指着文末一处修改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字迹,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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