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学生会备案的剧本,原不应该有改动。就算有,也只能改改个别字句,审核者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节约用纸之名,不再计较。眼前这处修改,字迹轻盈,墨色也蓝得轻盈。幸村偏过头来看,日光灯下他的发梢如同静水深流,化做墨水,淌到了纸上。 * 国中三年级的春天,她们举家搬到新居。姐姐的遗物是她整理的,分门别类码好,装进瓦楞纸箱里。新家较之前的房子要小一些,主卧归父母,次卧归她,剩下一间做了客房。那些沉甸甸的纸箱,起初放在客房衣柜里,后来逐渐搬回她的房间。 姐姐留下的东西,她基本都看过。或许是因为太熟悉,此刻反而分辨不出那眼熟的字迹来自哪里。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觉得一定和荒木老师有关。幸村被她一问,其实是满头雾水,正想说我哪知道,盯着那黑色印刷体上方的蓝色墨迹看了一会儿,突然皱起眉头:“音乐尖?” 早川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钢笔笔尖的一种,双缝出墨,适合乐谱书写,正常笔触用于完成音符宽的部分,垂直转动就可以得到音符细的部分。生产商不多,主要是专业人士和爱好者购买。我妹妹之前缠着我送她生日礼物,我才做了点功课。”他拿起戏剧社的其他材料,发现这种笔迹不止一次出现,其中甚至就有荒木的签名,“荒木是音乐老师,也算专业人士,可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眼熟?” 琐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拼贴、重组。早川扶着额头,良久,终于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幸村的目光中有肉眼可见的紧张,那紧张几乎让她心里一动,仿佛琴弦铿然作响,在那瞬间,两人真的成了一个堡垒中的战友。“乐谱。”她吐字飞快,“我姐姐收到过一份乐谱。因为看不懂,所以我从来没认真翻开过。但是我记得外包装上的字。” 她干脆回了趟家,把全部纸箱搬出来,在他面前一一铺开。这一次,因为时时翻检,旧物并没有掀起灰尘。16K大小的五线谱,封装在透明文件夹里,用常见的标签纸封口,蓝色笔迹写着早川明理的名字。很含蓄,含蓄到她一度错过。 幸村问,我可以拆吗?她点点头。几年过去,不干胶早已泛黄,轻轻一碰,便整个脱落。幸村是懂古典乐的,虽然他说自己略知皮毛,但是早川知道这只是谦虚。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一时间,他认真读谱,她则远远端详着五线谱上的音符。那字迹并不潦草,也不知是怎样一双手将它抄下,又怀着怎样的心情交给姐姐。不知是面交、邮递,亦或放在桌上,不知姐姐收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房间里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风在窗外涌起,白色的风,从窗隙中灌进来,将那片泛黄的不干胶吹到地上。她听见幸村问:“学姐懂乐理吗?” “学过一点小提琴,不过上了国中就放弃了。我姐姐拉琴是真的难听,好像锯木头。估计乐理也不太懂。”她迟疑片刻,“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她不懂乐理,荒木老师就没必要在这方面做文章。一首曲子处在意义网络之中,作品本身、作曲家、时代语境、听众,四个因素都会参与意义的形成。她不懂的话,就可以排除掉一个方向,但是需要考察的东西依然很多。”幸村语气谨慎,“难度有点大。” “所以,”她追问,“这是什么曲子?” 幸村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太愿意回答。然而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一定听过的。” 早川催促:“那你倒是说啊。” 他捧着那份隐藏着全部秘密的乐谱,脸上有种难以名状的感伤,仿佛自己的全部知识,在这全部的秘密面前,都变得沉重起来:“很抱歉……是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 早川突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光脚跑到书架前。玻璃柜门被猛的拉开,突起的手柄差一点就要碰到她的鼻尖,她偏头闪过,吸进肺部的空气尚未吐出,指尖已经搭在了最里侧那本书的书脊上。 她头也不回,背对幸村:“俄狄浦斯王。” 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她的确是听过的。当时为了和他套近乎,她连法国新浪潮电影都看了个遍。可惜只得其形,未解其意,至今不知道戈达尔高明在哪里。唯一欣赏的对象是雷诺阿,因为他笔下的花花草草,看起来的确蛮漂亮的。 肤浅归肤浅,她毕竟有基本的玩家精神,与这些人物相关的奇闻轶事、典故传说,看得也不必幸村少。至少可以做到聊天时候有来有回,话题不断。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没想到那时囫囵吞枣习得的知识,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她所感受到的巨大荒诞,不亚于幸村语气中难以忽视的哀伤。全部的秘密就在眼前,好比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仪态万方,只等启封。然而那未必不是用心险恶的潘多拉魔盒。 她不知道翻开这本书意味着什么。畏怯油然而生,庆幸自己想起,又希望自己从未记得。 “的确。据说勃拉姆斯是在悲剧《俄狄浦斯王》中获得了灵感,因此才创作出第四乐章里紧密围绕同一主题的三十段变奏……” 幸村的后半句话,在看见她手中的精装书时,骤然打住:“学姐有这本书?” 早川不答:“他抄的是第几乐章?” “第四乐章。”幸村一顿,“没记错的话,《俄狄浦斯王》也有四场。” 早川来不及点头。书页在她手中迅速翻动,掀起白色的风。终于,在剧本第四场结尾处,歌队长的最后一段台词边上,熟悉的笔迹再次出现。那是流淌的、轻盈的蓝,蓝得像神奈川的夏天,相模湾的海浪。 台词是这么写的:“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而那笔迹,则是一个陌生的邮箱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 忙碌的一周终于过去了,本想在周一更新一次,但最终没有成功。周二那天我准备完全,起了个早去图书馆自习,来到图书馆,发现图书馆因为清明放假关门了orz我都不放假为什么它放假! 幸村一出场,大家都忘记仁王了。不知道小王会不会伤心,不过没关系,他总会出场的,毕竟他可是(这条线)的男主角!【仁王:?这也不算安慰吧?】 终于终于来到了荒木老师的部分!也是我心里放了很久的部分!希望大家喜欢ww如果大家不喜欢荒木老师的话可以喜欢幸村,毕竟他还要继续在这里呆一会儿~
第98章 [98]误会 三年来,荒木没有回过神奈川。这次是乐团巡演,他推脱不得,只能随团前往。酒店是对方安排的,就在神奈川县民音乐厅附近,距离横滨中华街和海洋塔都只有十分钟脚程。下午四点半,排练告一段落,同事三三两两约着去居酒屋小酌,点名点到他时,他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同事自然要问。不管怎么问,他都只是推脱。辞让半天,自己也知道是不礼貌的,脸上正窘迫,终于有人替他打圆场,说他是神奈川本地人,你们稀罕的景点,人家早去过了,也没什么新鲜的。虽是解围,落在耳朵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好在谈话双方皆不在意,人群出了音乐厅,回的回,走的走,就这么散了。 他在音乐厅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晚饭。老板还认得他,一边找零,一边寒暄,问他在哪里上班。他答说在东京的乐团,这回是全国巡演,神奈川在第二站。于是两人对着空气画地图。老板提起当年他背着大提琴去音乐厅参加中学生管弦乐队大赛的地区候选,一百二十公分的大提琴,背后看过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后脑勺上青色的发茬,视线往下,便是一双皮鞋。“现在你知道皮鞋不能配白袜了吧?” 他愕然。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知道了。 拿着晚饭上楼,酒店有三十层,电梯叫人好等。他又想,其实如果同事执意邀请,他是可以带他们去旅游网站上找不到的居酒屋的。这附近大街小巷,他走过许多次,学生时代随乐团演出,后来回立海执教,又带着乐团演出。他依然记得,那是初冬的周末,他们撞进街边每一家食品店,问老板是否供应冰淇凌。滴水成冰的季节,便利店的冷柜里只剩下速冻包子,最后是一家烧鸟烤串店的老板搬出家庭装的抹茶雪糕,说你们想要就拿走。 于是他们干脆坐在店堂吃里,两个勺子轮流挖,又点了满满一桌的烤串、烤鱼、海葡萄。她说,这样第二天肯定会拉肚子吧。她说,冬天果然还是应该吃冰淇淋。她又说,谢谢老师,今天我很开心。 而他说了什么? 荒木凝视着电梯间镜子中倒映出的脸。同事都调侃他,觉得他是不会老的,上三十的人了,眉眼却和二十出头一样年轻。也有人打趣说,还不是因为没结婚,结婚就发胖,谁结谁知道。 他已忘了他说过什么,抑或分明记得,只是主观上不愿提起。电梯门开了,他收起凌乱的思绪,缓缓步入楼道。手机信号重新满格,与此同时,一条新的邮件弹了进来。 事情得一件一件做:掏出房卡、刷卡进屋、把晚饭放在桌上,然后才轮到看手机。然而信件发到了那个他早已弃用的邮箱,读完内容,他手中的房卡掉在地上。 邮件并不长。发件人说,我是早川明理的妹妹,辗转联系上您,是想和您聊一些关于姐姐的事情。 他当然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不回复,或回复说我最近不在神奈川,或把他和她之间的来往一笔勾销。横竖是找理由,就跟他拒绝同事的居酒屋邀请一样。然而他僵硬片刻,到底动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他捡起房卡,在桌前吃完晚饭,一口一口送进嘴里,然后给那女孩回了消息,说明天下午他有空,可以约在县民音乐厅附近,想了想,又删去,对她说,地点由她来定。 * 二十三岁那年,荒木重人从东京音乐大学毕业,辗转来到立海教书。父亲投资失败,家中元气大伤,已不允许他留在学校,或斥巨资去海外深造。兼之经济下行,文化产业倒闭,乐团大多缩招,毕业生工作颇不好找。许多简历石沉大海后,他总算得到行将退休的恩师引荐,回母校立海面试,接过他的衣钵。学校看他才艺出众,要求他顺便担任高中部管弦乐队和话剧社的监督。 做新老师第一天,台下小孩看他束手束脚,便起了坏心,问他年岁几何,有无女友,从立海毕业前是否被铁面教导主任抓过违纪。他说没有,他们还不信。课堂太喧闹,最后真的引来了教导主任,往门口一站,冷箭般的目光扫过来,他在讲台前定住了,像是不合格的学生。 起初总是忙碌的。得从头准备教案,设计课程,应付考核。一方面打点同事关系,在办公室混个脸熟,另一方面带着乐团和话剧社外出比赛,挣回几个奖杯。做学生的时候,常常觉得做老师很容易。等真做了老师,才发现各有各的难处。当他终于习惯在教师食堂用餐,不会顺路拐进学生食堂时,三年时间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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