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跨年,她和父母一起在客厅看红白歌会。十一点四十五分,节目告一段落,NHK开始例行播放《辞旧迎新》。她们家没有守岁的习惯,吃过荞麦面之后,照理说困了就能睡觉。她从沙发垫子下面摸出手机上了楼,女主角手册异常亢奋,强烈要求她在“这一年一度的特殊时刻”,给攻略对象幸村精市打去祝福电话。 早川拗不过它,心中还在犹豫,脚步已经走上了阳台。天空是浅紫色的,云雾缭绕,没有星,也没有月亮。母亲早就把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收了起来,于是她一抬头,无遮无拦地,看见了仁王雅治。 这个点,他在这里干什么?放着家里暖气不享受,到阳台上来吹西北风?刚才新垣结衣还出场了,所有男生的梦中女神,难道他不喜欢? 早川一时失语。东京回来之后,她面对仁王,总是理直气壮间带着点慌乱愧疚,情急之下,竟也没和他打招呼。 反倒是仁王先开的口。他似乎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说话的时候,起首几个音带着受了风的沙哑。 “新年快乐。”他说完这句话便进去了,对她接下来做什么,既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多问。 早川愣在原地,好久才摸出手机拨通幸村的电话。冰凉的屏幕贴着脸颊,让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电话通了,那边幸村问:“早川现在在做什么?” 她轻声说:“在祝你新年快乐。” “这样啊,”他的背景音微微有些嘈杂,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小女孩推开门大声说哥哥新年好,他大概是拿开手机和对方说了什么,好半天才重新接起,“也祝你新年快乐。” 在他搁下电话里空白中,整个儿占据她双眼两耳的,是仁王雅治。他站在对面阳台上,脚底是神奈川,头顶是空旷的浅紫色的天空,像樟木箱子里翻出来的蒙着灰的法兰绒。眼前一无所有,只剩天空、仁王和神奈川,他的位置介于天地之间。他走进房门,天地便像食盒里装着的洋果子,被人轻轻咬下一块。 后来她挂了幸村电话,给柚木前田等人发去新年祝福。消息送进送去,把仁王的对话框挤到底下。她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回他一句新年快乐。几个字打出来又删掉,删掉又打出来,最后索性把手机一关,蒙头睡觉,却不料今天又在神社门口遇到了他。 果然是意速无船渡,波深必误身,盼望的人迟迟不来,避之不及的倒是等在路上。早川跟着仁王顺人流走出绘马所,在神社外面的商店街集市和众人汇合。幸村和真田从附近小摊上买了苹果糖,分给网球部成员、她和柚木。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擅自买了。”他把木棒递到早川手中,“赤也说这一家的味道很特别,是他每年初诣的保留节目。” “我看赤也的保留节目很多,”丸井在边上打岔,“还有捞金鱼、套圈和射击。他说如果没有破纪录,副部长可以随便惩罚他。” 切原突遭点名,险些被苹果噎住:“我哪有——” 幸村说过年第一天不可以动手。“不如这样,也不用破纪录,每个项目派一人出来和赤也PK,赤也要是输了,开学之后请我们喝饮料。” “要是我赢了呢?” “那是应该的。”他目光中充满怜爱,“你毕竟是我们立海的王牌。” 早川袖手旁观,看他把小孩骗得团团转。一时间又想起那天晚上在教室,他坐在她对面,眼神诚挚地看着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幸村。 他问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自己所谓的“别人”究竟是谁。想来是觉得兜圈子意思不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捅破窗户纸更加实在。 然而她偏不走他铺好的台阶。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反倒从毫无关系的地方说起:“小时候学校里布置作文,题目是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认认真真写了好几页,交上去之后,老师只给了我很低的分数。” 她问:“幸村猜猜看我写的是什么?” 他说,这我怎么知道。 “好歹配合一下嘛。”她摇摇头,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我写的是,我想做便利店员工。真的是,别的同学,要么想做科学家,要么想做运动员,还有人想做咸蛋超人,或者上红白歌会,就我想做便利店员工。” “可我是真心的,我没有捣乱。小时候看漫画,一群高中男生,运动社团的,训练结束后路过校门口的商店,冬天部长请客吃包子,夏天请客吃冰淇淋。聚在店里讨论战术,晚上七八点还不走,老板在边上看漫画,偶尔打个岔,主角们估计要蛮久才意识到,原来老板是高人。” “那时候家门口的便利店里有个哥哥做兼职,人长得帅,性格又温柔。我每次放了学去买吃的,一三五是关东煮,二四六是咖喱包,时间久了他都记得我的菜单,看到我进门就问:‘今天也要鱼子福袋吗?’” “我觉得做便利店员工真的很好啊。既可以接触不同的人,也可以和附近的邻居熟悉。平常的工作就是订货,上架,收银。搞促销的时候还能贴海报和组装展板。过了赏味期限的便当和饭团都可以带回家。我那作文就是这么写的,结果语文老师觉得我没有出息,让我重写一篇。” “现在想起来真是委屈,小孩子嘛,怎么可能想到那么远。做咸蛋超人和上红白歌会,听起来不是比给便利店打工更加离谱吗?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被老师传讯。总之我把那个作文拿回家,我母亲看了之后,说写得很好呀。我听了就要掉眼泪,我母亲说,没关系的,明羽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到这里她微微有些哽咽,像是流畅的句子被小石子绊了一跤:“我小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明羽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父母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安安分分长大,乖乖巧巧留在他们身边。可以不用读很多书,可以不用出人头地,到了合适年龄,找一个喜欢我的人——喜欢我比我喜欢更重要——结婚生子,做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主妇。就像我母亲一样。” 幸村叹了口气:“上一辈很多人的未来规划都是这样的。” 早川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笑了:“不是的。他们只是对我没什么指望。” “我家的教育KPI早就完成了。我姐姐大我四岁,也比我优秀很多。国小升国中,国中升高中,她永远都是第一名。那时候柚木和我一个班,我说那是我姐姐,她总不信,觉得我要么是吹牛骗她,要么硬把堂表姐说成亲姐姐。有天碰上姐姐来教室找我,才相信我们是一家人。” “姐姐长得好看,刚上国中就有人追求。校外的小混混打听到她的信息,模仿电视剧里的花心大少,把她堵在校门口,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还是不死心,就托人给我送礼物,想要曲线救国。我那段时候天天能吃到冰淇淋,吃了一学期,脸都吃圆了。” 说起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们到底是真的对她毫无期待,还是为了不给她太多压力。她对着作文参考书重新写了一篇,有鼻子有眼,说自己的梦想是做医生。老师给这篇重写的文章打了三个五角星,让她在国文课最后几分钟里站到讲台上朗诵。 晚饭前她跑下楼梯,急于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然而姐姐还在房间,迟迟没有下来。父亲叫她稍安勿躁,他总要等姐姐到场才愿意表达对自己的赞许,仿佛生怕姐姐错过了喜讯。然而这又怎么样呢,早川对着餐盘中的秋刀鱼发呆,在漫长的耽搁中,秋刀鱼已经凉了,喜讯先一步错过了她。 但是她从来就不想做医生。那是她父亲的职业,也是全家为姐姐规划的未来。 “便利店员工有多辛苦,我是不懂的。那会儿也想不到,现在的便利店基本只招派遣员工和语言学校留学生,本地人根本不会去应聘。反正呢,我小时候总共三大梦想:要么开便利店,要么开甜品店,要么开饰品店。姐姐听完,说没问题,你到时候就在店里坐着,实在不行,我来给你算账——因为我那时候数学不行,经常抄错算错,她觉得我自己开店,不出三个月肯定亏本。” 这是她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情,一度以为从前不会,将来也不会。然而今天却这样轻巧地说出了口,话赶话,连绵不休。 早川的目光紧紧抓住桌面上一道划痕,时不时抬头望向幸村。他也看着她,认真而庄重。水族馆里的花言巧语褪尽了,光脚踩上去,夜色下的沙滩细腻而温暖。叫人长舒一口气,又高高提起了心。 “姐姐国中和高中都是在立海读的,翻翻往年校刊,说不定还能找到关于她的报道。她叫早川明理。如果你找柳君调查过我的资料——我觉得这的确是你的风格——应该会知道,她在高三冬天,也就是我们国二那年,被车撞到……然后,没抢救过来。” 她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见他波澜不惊,一时不知道该夸他礼貌有定力,还是判断他果然事先查过自己。高中生谈个恋爱,非要搞成碟中谍。当然时至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本来我根本不会读立海的。说不定会去某个公立高中,因为成绩一般,考不上名门私立。我们也根本不会认识。或许哪天我去看高中网球部的比赛——如果他们水平足够的话,会在对手学校里看到你,或者在体育馆外面和你擦肩而过。” 幸村轻声说:“那也没什么遗憾的。” “姐姐出车祸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作业没交,班主任要找家长,我发短信给姐姐,她说她放学之后过来。但她没有来。”她有意省略了整理遗物时发现的精神科就诊记录和双相障碍认定结果,心想,这不是他该知道的。 “我一直……很自责。我趴在ICU门口,觉得哪怕她——哪怕她一辈子醒不过来,都比这样走掉好得多。她才十八岁。但是非常奇怪,那年冬天,又要为姐姐处理后事,心情又相当糟糕。期末考试之前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爬起来读书做题,居然考出了国中以来的最好成绩。” “我的班级排名进步了十五名。班主任不敢问,也不敢表扬我。她站在讲台上发成绩单,粉红色的封面,对我来说……简直是烫手的。我记得很清楚,古文阅读给的是一篇祭文,作者在结尾写,‘丘园未归,馆舍先捐。百身莫赎,一梦不还。’我百身莫赎,”早川重复道,然后又重复了她的重复,“我百身莫赎,就看着眼泪打在考卷上,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啊……” 她搭在桌上的手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昔日隔着ICU玻璃窗看见的心电图——那时她有多么希望它不要变成直线,可它到底没有回应她的期望。 幸村握住了她的手。他说:“国二那年冬天,有一阵子我还没转到东京的医院。虽然没有确诊,但是症状已经比较明显,严重的时候,连水杯都拿不住。大家安慰我说一定没事,可我睡不着,半夜辗转难眠,听到外面传来哭声。我的病房在最里间,隔壁就是安全通道。我披着衣服走出去,看到有个女生坐在台阶上。她背对着我,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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