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会这样对姐姐。她已距离姐姐越来越近,然而他从不害怕姐姐“尾巴翘到天上去”,也不觉得“以后怎么样说不准”。仿佛只有她屁股上长了尾巴,只有她的未来是被气流扯动的风筝。 “我期末考了全市前五十。”她拿筷子挑出碗里剩下的刺,冷不丁开口。 “我知道啊,这不冲突。”父亲言之凿凿,“我是让你多和雅治学习,怎么样用巧劲读书,也兼顾其他文体活动,是吧?” “我要向早川学习才是。”仁王动动筷子,也来分享她眼前的猪肉白菜锅,可惜肉都被早川挑完了,半天只夹了一片白菜回去,“我这书读得不扎实,看着漂亮,底下虚的,期末全市前六十,就靠数学拉一拉。高二还要分科,到时候早川肯定超过我。” 早川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客气。心想这哪跟哪儿,高二分科,他肯定选理,抛掉要背的文科,成绩只会比原来更好;反而是对于她这样全科均衡的人来说,维持住原来的位置已经实属不易,激流勇进就更加困难。 “您别不相信。本来国文年级第一是我在校队的搭档,这次早川打破了他的纪律,拿了第一名。物理化学考试之前我们去楼下打雪仗,就她还呆在教室里看书,结果考了实验室制氯`气,那题目出得很狡猾,全班除了她之外没几人做对。” “您们刚搬来那阵子我妈总在我耳边烦,要我多学学隔壁家的女孩子,每天早睡早起,比我认真多了。我听了就笑,跟她说光会努力有什么用啊。她白我一眼,说你那点高中知识的难度也用不着天赋,以为自己有脑子,横竖不过是小聪明,早晚得认栽。我起初没往心里去,一年相处下来,觉得早川的确挺厉害的,自信大受打击。”他的目光扫过父亲母亲,最终落在她身上,“所以下回再见到我妈,还麻烦叔叔阿姨多说几句我的好话,否则她迟早把我赶出家门,或者拿我这个儿子和你们家女儿交换,到时候你们不换,我可就没地方去了。” 早川筷子凝在半空,好久才重新动起来,越过桌子夹起对面的照烧豆腐,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却始终没尝出味道。仁王应付起长辈简直游刃有余,很快便把话题带向姐姐的婚礼。他刚刚那番话,旁人只当是聪明小孩的谦虚,落在她耳朵里,却有别的意味。 是认真的吗?她咬着筷子,余光扫过他的侧脸。他似乎在笑,笑容在眼眶边缘显得模糊。然而父母在边上,也不敢转过去正大光明地看,只能借着夹菜的机会,瞥一眼,再瞥一眼。 * 饭后早川被母亲留下来洗碗,湿着一双手上楼时已将近下午一点。她本想直接回卧室睡午觉,却看见客房门开着,仁王靠在她先前靠过的地方,见她经过,吹了声口哨。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有事吗?” “吃饭的时候一直看我,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双手插兜,弓着背对她说,“我都把你爸得罪完了。” 她第一反应是糟糕被抓到了,第二反应是,这是来和我邀功吗?然而那双眼睛明镜似的看过来,到底叫她鼻子一酸。 早川盯着脚边仁王的书包:“你要是在我家多待几天,就知道其实不用理他的。” “他一直这样。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吃晚饭,我妈问我要不要报你那个补习班,我说这是专门给竞赛生上的,我爸在边上泼冷水,说我水平不够,还叫我留着点心,别看我俩入学时同分,男孩子脑袋聪明理科又好,高二文理分科成绩刷一下就上去了。”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踩着一条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他亲生儿子,真的是,那时候我可讨厌你了。” “难怪刚认识的时候成天给我摆脸色,原来是为的这个。” “……那是某些人自找的。莫名其妙要和普通女生一起回家,还扮成幸村骗走我一条奶糖。一码归一码,两件事情别扯到一块儿。” 仁王拒不承认以上指控:“一条奶糖也要骗,谁这么过分?” 早川扔给他一个白眼。心想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交你这么个朋友。 “不过,”他越过她的肩膀,瞥了眼专注于游戏的雅纪,又收回目光低声道,“我刚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话题转得太快,早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能学着他的样子明知故问:“哪些话?” “你学的倒是快。”他摸出从茶几上拿的糖,拆开了扔进嘴里,“我说,我是真心觉得你很厉害。” 清甜的水果味在空气中炸开。像是夏天一起看的流星,像烧熔的金水从天上溅落,要掉到人的眼睛里。他又掏出一颗,问她要不要。 “我姐姐这人性格很强硬。小时候我和她出去拜年,亲戚中间有古板的,总和我妈说什么女孩子乖巧听话呆在身边,男孩子好好培养出去闯荡之类的话。我姐姐气不过,领着我拿烟花把他家门口的草坪烧秃了,一边点火一边威胁我,说仁王雅治你听着,你要是敢说这种话,下回烧的就是你。” 她把糖接过来,并不拆,只是在手心慢慢揉着:“好帅。” “是吧?她再长大一点,会直接到饭桌上和人家吵架。我妈拦都拦不住,时间久了也就不拦了。那些远房亲戚都说这个脾气以后嫁人困难,她说轮不着他们担心,她还不伺候呢。” 如此爽快磊落,到底是别人家的故事。早川心里这样想,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说:“阿姨脾气真好。” 仁王失笑。水果糖停在口腔里,腮帮子鼓起一小块:“运动会的时候,是谁听了一句‘荣誉是给别人看的,舒服是给自己享受的’,转头就来呛我?这会儿倒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虽然有点不恭敬,但伯父这么说,的确不合适。” 他终于不再绕弯,也不再客套。一番话说得平直,落在她耳里,像石头砸上窗玻璃,起了回音。 “赤也英语及格他们家都要吃大餐庆祝呢,你都考进全市前五十了,没道理吃个饭还要被打击自尊心吧?” “没道理,我知道的。”她叹了口气,“可是一家人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你不要理他,也就过去了。” 当她低头数饭粒,听到他为自己说话的时候,不是不愤怒,也不是不感动。然而此刻她回答不了。她没法告诉他,父亲的不满意并非因他而起,那些刻薄话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人跟人之间的事,总是说不清楚的,何况是家里人。有时有原则,有时没有。有时觉得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有时睡一觉醒来觉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自己顶撞父亲,心里委屈,句句有理;轮到别人帮忙出头,反而觉得个中隐情纷扰,说不清楚。 早川心想,这便是她害怕仁王登门的原因。她四分五裂的家,如同火场余生的病患,皮肤处处是新鲜愈合的伤口。衣柜里散落的老照片,父亲永不满意的态度,倘若刨根问底,最后都要指向姐姐。 仁王挑了挑眉:“脾气这么好?倒是不像你。” “我脾气要是不好,还能和你做这么久朋友?”她踹了他一脚,“而且就算你说了,我爸也不会改。都多少年了,没有用的。” 仁王不是幸村,不会和她玩假装情侣的游戏,也不会拿自己的过去交换她的秘密。他的解围是路见不平,帮了也就帮了,从来不要求回报。偶尔的出击,更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石头不轻不重扔在窗户上,玻璃不会碎,房间里的人也不必开窗。 从东京回来之后她常常会问自己,既然已经告诉了幸村,既然柚木也知道,为什么不能向他坦白呢?他们——就算扯不上什么关系——好歹是朋友吧? 又想起校刊采访的时候她问幸村,有些问题是不是太冒犯了。男生在她面前笑得从容,告诉她但凡能说出口的,都是已经放下的。“就像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 她和仁王的相处,从来都是透明的,彼此不加回避,也不做道德评价。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在他眼中形象崩塌——因为本来就不存在需要苦心经营的形象。那为什么不说呢呢? 她有无数问题想问自己。现在的做法算不算讳疾忌医?她是不是把过去看得太重了?摆出回避的姿态,究竟是过去不堪说,还是假装自己很有故事?又或者,她只不过借着是否真诚,掩盖更加重要的问题? 更加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她望着仁王近在咫尺的脸庞,知道自己心里是有答案的。 他把水果糖从一边换到另一边,轻轻闭了闭眼睛,就当是默认:“不会改没关系。我只是想说给你听。” 说给……我听? 石头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被鼓膜放大了无数倍,早川听见耳畔隆隆作响,整个脑袋也成了巨大的共鸣腔。她心底的波澜翻涌上了脸,还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听身后传来“喵”的一声。 两人之间过分暧昧的气氛被打乱。仁王重新直起身子,目光越过她投向门口,早川一回头,看见雪糕正从门缝里溜进来。 领回家九个月,当初蜷缩在纸箱角落的小猫足足长了八斤肉,她也不知道和柚木抱怨过多少次,这已经不是雪糕了,这是明治家庭分享装。 “零花钱都拿来给它买猫粮了,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吃钱。” 柚木幸灾乐祸:“这不正好,你自己也少喝两杯奶茶。” 早川偷偷松了口气,心里无比感谢这只胖猫。雅纪扔了游戏机,趴在床沿问她能不能摸。早川说不要碰尾巴,否则它会抓你,余光瞥见仁王也蹲下去,朝猫伸出了手。 “哟,明羽?” “……”早川冷冷一掀眼皮,“它有名字。” “我知道啊,”他眨了眨眼睛,“在东门捡到的时候不是说就叫明羽吗?……嗯?明羽?” 几个音节从他齿间滑落,沙哑,温柔,泛起的涟漪在房间中扩散,愈推愈远,愈推愈薄。早川的心漏跳一拍,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猫。 雪糕不怕生人,伏在雅纪掌心底下,发出快乐的咕噜声。仁王唤得颇无诚意,似乎再也懒得遮掩,眉眼晶亮,始终看着她。 别叫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你却这样看着我,让人很难不动摇。她心里的一点念想,以及那个问题的答案,如同暖空气所呼唤的春草,在化冻的土壤里蠢蠢欲动。 早川叹了口气,也在雪糕身边蹲下来,轻轻推了仁王一把。不料他下盘稳当,反而是自己在原地晃了晃,即将后仰跌倒,却又被他拉住。 “明羽?”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声音里笑意更浓。 别叫了,她心想,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说了有名字嘛!” 作者有话要说: 仁王:我偶尔会使用一些非法技能,比如直接叫名字。 思考了很久,我感觉仁王应该不是那种直接顶撞早川父亲的人,他会把话说的圆滑一点(毕竟还住在人家家里),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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