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成白色的座舱迎面而来,被值班的大爷一把拉住,晃悠悠减慢了速度。舱门拉开,早川先进去,仁王跟在她后头,坐在她对面。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大爷反复叮嘱他们不能坐一侧,又叫他们别乱晃,“小心掉下来”——直到两人升至半空,才颇为嫌弃地朝他们摆了摆手。 “真的会掉下去吗?”仁王把目光从地面收回,很认真地看着她。 早川摊手:“你试试看嘛。” 仁王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作势要站起来,早川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他只是身体前倾,飞快地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我才不要,”他的嘴唇很软,又因为秋天干燥,擦过皮肤的时候,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痒,“小心下去被那个大爷修理。” 座舱里没有灯,只靠摩天轮□□和辐条发出的光照明。随时间变色的光线落在脸上,不知怎的,早川突然想起刚刚交往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东门喂猫。她盯着一只新来的橘猫看了半天,嘴里发出声音,试图唤它上前。仁王在边上泼冷水,说对视十秒它还没有来亲你,说明不喜欢你。走吧走吧。 她气结。正想说你闭嘴吧,不料他突然凑过来亲了她一下。 “不过我很喜欢你。” 当时阳光朗照,四下无人,唯有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仁王眼睛里投下一小片碎银般的阴影。这个画面如此突兀地跳入脑海,两张笑得没个正形的面庞重叠在一起,她愣住,先前在脑海里打转的句子就这么脱口而出:“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怎么没来过。仁王说,我可是在这儿长大的。 “哦。”她白了他一眼,“你就吹吧。当我不知道你是南方人呢。” “好吧,”于是他老老实实改了口,“国中的时候,我们每年都会来岛上春游。” 国中生是最好忽悠的。一个还没翻新的游乐园,一间养着好多海豚的水族馆,一堆叫不上名字也没什么好看的古迹,还有一座据说“恋人一起敲响就会白头偕老”的钟,就足够玩上好久。他们上半天给各个旅游景点做志愿者,下半天分散开来自由活动。拿着志愿者证明,可以免费享受摩天轮的观光服务——说是享受观光,其实是享受排队。学生太多,队伍排得老长,转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排队一小时,游玩一刻钟,怎么看都划不来。仁王本来无意凑这个热闹,最后还是被网球部众人拉了过去。 “丸井说,来都来了。我说,你每年都是这么说的。后来一看大家都在,也就上去了。具体什么感觉,倒是没印象了。只记得那会儿四月份,天气还不算热,可是这种玻璃结构最怕晒,太阳一照,温度高得像蒸笼。躲也没地方躲。我说我真是舍命陪君子啊。然后赤也问我:舍命陪君子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柳前辈放着好好的周末不过,去给你补习英语。这就叫做舍命陪君子。为了给你补英语,半条命都快没了。” 他回忆过去时语调平平,偏偏是关键处的一点情绪,像是特殊的佐料加进去,让早川忍不住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听他说,别笑了,我都感觉箱子在晃,回头底下那大爷问起来,我就说你违反规定,在半空跳舞——于是伸手啪的打了他膝盖一下。 座舱悠悠上升。游乐园夜景逐渐在脚底铺开,他们流连的过山车,变成视野中一道镶着亮边的弧线。早川想起自己的国中时代,犹豫片刻,终于轻声说:“其实我中学也来过这里的。” * “哦?”仁王挑眉看着她,“可惜了,当时没偶遇一下。游乐园,摩天轮,多浪漫的地方,青春校园剧的开端啊。” 她说什么跟什么,我们那是秋游。 仁王说你不遗憾吗,要是早点遇到我—— “早点遇到就早点倒霉。我可不想国中就出道做漫才演员。”她的目光跟随落在舱内的光线,一点一点地移动,最终爬上他的脸。 “当时我读国二,班上有个女生,刚从外地转来,家庭条件不好,成绩也不好。反正就是挺孤僻的,谁都可以欺负一下,老师也不管。有一次我们班的大姐大找她做值日,擦窗户,她大概是没擦干净,第二天班主任巡逻,把大姐大骂了一顿——” 仁王抢话:“我知道。然后你是不是就仗义出场、挺身抗暴了?” “……”早川又啪的打了他膝盖一下,“下了课大姐大就来找她,还把她桌子掀了。她就坐在我前面,哗啦啦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我桌子也翻了。我那时候在干嘛,我那时候正给钢笔加墨——国中的时候特别喜欢买文具,成绩又不好,偏偏还要用钢笔。一整瓶墨水全洒我自己身上,还是前几天刚买的,可贵了,当时我就怒了。我说你干什么啊,凭什么欺负人,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值日不会自己做吗,还是说你这手长着是专门用来掀人家桌子的?你信不信我回头就把你桌子给掀了?” “骂得好狠。”仁王配合着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就走过去把她桌子给掀了。好多指甲油,还有美瞳盒子什么,哗啦啦滚了一地。人家脸都绿了。” 仁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她一眼:“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当时就热血上头嘛,根本没多想。掀完才反应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大概是我那样子太吓人了,整条校服衬衫上都是红墨水,涌过来看热闹的同学一传十十传百,有人说我被大姐大捅了一刀,有人说我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还有人说我们班那个女生火起来,给我俩一人捅了一刀。” “当时正在午休,后来铃响了就上课了。不过这事儿没完。放学后她和她几个朋友来教室门口堵我和那女生,把我们带到学校后山。说要从这条斜坡往下骑自行车,蒙着眼睛,双手脱把,一共八百米,敢骑算你俩本事,骑完了,咱仨这事儿就翻篇。” 大概是被他们粗野的单挑方式震撼到,来自名门立海、一向只玩心计的仁王不说话了。早川解释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那条路不通车,平时也没什么人。打架单挑都在那里。就是得防着教导主任巡逻。我以前看别人热闹的时候,也去过几回,就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变成主角。自行车都是处理过的,刹车不灵,就是要你一路加速溜下去。来都来了,这时候拒绝,回头会被人当软柿子捏。我想,摔不死也撞不死,然后就答应了。我一答应,我们班那个女生也答应了。” “现在想想是挺危险的,万一出点事情,对吧,也没买保险。那时候才不会想呢。漫画里的主角,国中二年级都能拯救世界了,我们骑个车算什么。而且也没别的办法,老师不会管,管也管不好,只能自己莽着上。结果还好,没出什么事——刹车不灵嘛,全靠脚撑地减速,鞋底都快给我磨穿了,最后就摔了一跤。” “那个女生也是,摔是摔了,好在只是擦伤。之后就再没什么人找她麻烦。我们前后桌,又都住校,有段时间关系还挺好。后来学校组织秋游,我觉得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就拉着她和我们寝室一起逛。中午一到,我们在游乐园草坪上野餐,我室友把野餐布摊开,说哎呀准备的便当全部在包里……” 仁王“哈”了一声:“那么包在哪里呢?” “对啊,我问她,那么包在哪里呢?她说,包在宿舍里。” “所以我们不得不花高价购入游乐园的午饭套餐。真是又贵又难吃,唯一达标的只有可乐。我记得那时候游乐园还没翻修,不是一人一票,是一张票上十个项目,玩一次打一个孔,因为吃饭吃得没钱了,所以我们六个人买了三张票,又收了三张打过几个孔的二手票,石头剪刀布,轮流上去玩。” “不过摩天轮是单独售票,所以我们都上去了。一个客舱只能坐四个人,我和那个女生被留到了下一班。就我俩。我把人家拉进来一起玩,总希望人家玩得开心。就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不回答,趴在窗口,突然问我,你知道吗,古时候江之岛和陆地是分离的。” 这座摩天轮矗立在江之岛南端,是岛内高度仅次于瞭望塔的建筑。座舱升到高空,往南是无边际的海面,往北是无边际的城市,早川坐在灯辉与星影的交界处,想起那时,女生凝视着脚底通往陆地的江之岛大桥,轻声说,涨潮的时候,岛屿就被海水包围;退潮的时候,才露出从湘南海岸通过来的沙嘴。地理课本上说,涛之起也,随月盛衰。今天是满月,放在古时候,我们应该回不去了。 她说,那有什么,岛上过一夜,等退潮就行。 女生的目光移到她脸上:“说的也是。不过,如果一直涨潮就好了。” “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她是不想回去。我以为事情解决了,没人欺负她了,她还和我们做了朋友,不管怎么说,总之能重新开始了。现在想想,重新开始是很难的。她也许永远都没法融入我们那个班,也许永远都开始不了。后来她想了想,跟我说,今天很开心。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只有今天很开心。”早川叹了口气,“她只在我们班待了一年。国三的时候,又转走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其实我还挺怀念国中的。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用担心。想法很简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嘛。换现在,让我蒙着眼睛双手脱把骑自行车,我肯定不敢了。” “是啊,”仁王耸了耸肩,“你现在睁着眼睛双手脱把骑自行车,都能把脚扭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然后他又被早川啪的打了一下。 她这一下委实打得有些重了,仁王揉着火辣辣的手背,说您打蚊子的时候要是有这个力道,也不至于次次空掌,昨天还被咬得满腿包——他向来识时务,看见早川又皱起眉头,便迅速收住话题,转而问道:“你有心事?” 话题转得太快了,早川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半天才找到思绪,轻声说没有。她并没有把今天听到看到的事情告诉他。一来仁王对学生会事务本就兴致缺缺,也不喜欢他们那套等级森严的体系;二来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或计划,要么未得证实,要么毫无头绪;三来眼前毕竟是约会,气氛正好,似乎不适合说这些。 她们随便扯了些别的。仁王说没想到早川同学国中时候颇有侠气,我还以为你只会煮泡面呢。早川说我看你才是吧,从国中到现在,除了欺负赤也,还是欺负赤也,你这人怎么完全没长进呢?仁王说,我没长进不要紧,不过赤也倒是长进了,我前两天碰见他,他还问我怎么追女生呢。问你?早川故意皱眉,你有什么经验吗?你不是只会走一步退两步,漫山遍野和我玩打游击吗? 口袋里的手机没有响,又冷又沉,像一块铁。她知道一旦走出这里,或许坐在仁王的自行车后座上,她就会重新开机,那些像是摩西分开红海一样、被短暂拨到两侧的东西,又会随着浪涛涌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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