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的亲人可能再也回不来,是件发生频率很不低的事情:或许碰上了心情不好的官兵被寻个理由捉去打死,或许被路过的金人看到直接捆走做奴仆,或许只是没有来得及躲避飞奔的金人马蹄…… 总之,活过今天是今天,活过明天是赚的。 不过如此。 天色还是墨汁一样的浓黑。 街上却比往日多了许多人,都是涌向城门口的方向,等着先帝的棺椁入城。 崔意娘在秋日寒凉的清晨,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来,开始麻利地翻动着煎素夹。 说起来,她虽然对皇帝的棺椁很不感兴趣,但北伐军入城的那一天她却是去迎看来着! 而且跟这开封城无数百姓一起,努力把自己的吃食投喂到将士们手中。 她成功了! 崔意娘把煎肉夹用油纸包了捆好,并没有从正面递,那很容易被推拒回来——她是把温热的油纸包从侧后方忽然塞到一个年轻兵丁怀里,在他回头想要交还食物的时候,意娘早就蹲身消失在人群中。 军伍行进不停,于是那张年轻却带着火灰和疤痕的面容,只得茫然抱着一包香喷喷的煎夹子往前走去。 直到今日想起此事来,崔意娘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一弯。 比起解救她们的北伐王师入开封,曾经扔下天下万民自己跑路的徽宗入京……别说死的,就算是活的,崔意娘也不想浪费一天出摊日去看。 对她和很多百姓来说:皇帝的大棺材回不回来,都是跟他们无关的平凡一天嘛! * 然而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自家小食车就在板榜不远处的崔意娘,接受了一整日的消息洗礼,精神震撼。 先是听到有人喧嚷:“太上道君皇帝的棺椁入城了!先帝的龙体回来了!”这倒不是什么新闻。 但在崔意娘听到这条消息后,未过一个时辰,便有数十队禁卫和宦官从皇宫内飞奔而出,在开封城各个板榜处张贴新的公文布告。 还在高声宣布:“金人狡诈,不曾归还太上道君皇帝梓宫!” 崔意娘:?? 先帝的龙体又没回来? 她虽然没有特意去看,但她摆摊的街道就是主路的分支,在护送的大队走过街口的时候,她也瞥到了一眼硕大的棺椁。 那刚才回来的是啥玩意?! 很快,街头巷尾就布满了激烈讨论的百姓,很多都表示自己知道内幕,是从在官署、军中当差的亲人那里听说的可靠情报—— “金人真可恨,现在竟还如此辱我宋廷!难道不怕岳家军去打他们吗?他们的四太子不是都被岳爷爷抓了吗!” 有人问出了崔意娘的心声:“那大棺材里不是太上皇,是谁的尸身啊?” “你没挤过去看?告示上都写了,那棺椁里是木头,是一段朽木啊!金人欺人太甚!” “那太上道君皇帝龙体去哪儿了?” “听说金人把咱们太上皇吊树上,让鸟给吃干净了!” “不对,你听错了,是用布一裹埋到土里去,后来被野狼刨出来吃了。” “啊?我打听来的虽也是以绢布裹了,但却不是埋到了土里,而是扔到水里喂鱼去了——据说金人的鱼都生的刀一样的齿,拆绢布跟咱们拆粽子一样容易。”太上皇当然就是那枚肉粽。 ……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或者说……美好祈愿总是丰富的。 总之,甭管本体去哪儿了,反正有一点是确定的:先帝大变死人,尸骨无存啦! 崔意娘的耳朵被各种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灌满。 然后越发确定:不是她的错觉,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除了对金人再次侮辱朝廷的激愤外,还有一些藏不住的对太上皇死的尸骨无存的‘喜气洋洋’。 是了,如今这开封城内的人口,基本一半是从前躲在山林里的义军入城定居,一半是亡国后的幸存百姓。 这些人,谁家里没有尸骨无存的亲眷。 谁不恨死了金人,恨死了……内奸。 而宋最大的内奸,不就是几位皇帝吗? 就像方才听到棺椁里是一段朽木的崔意娘,手不由一顿,心里下意识升起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想法:要当时龙椅上坐着的真是一块木头,就好了! 木头起码不会主动打开开封城门。 * 很快,新的告示又张贴了出来。 要看懂朝廷榜文,不只要认识字,还需要一定的学问,因此举手表示自己能读懂的读书人,被众人齐心协力挤到最前面去,负责给大家用白话讲解榜文。 “金人如此践辱先帝尸骸,帝姬已当朝亲手斩杀金国正使,其余使者与金兵则尽数为岳将军等人所诛。” 人群中已经爆发了欢呼声,久不能停歇。 还是念诵的人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我还没念完。”簇拥在板榜前的一层层百姓才渐渐安静下来。 “从此后宋与金,再无通使和谈!” “朝野文武,天下将帅军民,当资众力,奋心北伐!” 崔意娘已经好久没有走神到煎糊食物了,今日却实在分神。 焦气扑鼻后才反应过来,一边将糊了的夹子放到一旁准备做自己的午饭,一边忍不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而周围百姓的讨论热点,已经从‘先帝尸骨五花八门的消失法’变成了那位当朝斩杀金使的帝姬。 果然是那位油炸秦桧,定意北伐,如今正在临朝称制的帝姬! 姜离在明朝就是搞过宣传口工作的人,到了这民心激愤的南宋,当然更重视这方面的工作,出海前屡次三番对柔福叮嘱:一定要搞好舆情工作。 总不能让百姓还把功劳记在完颜构身上吧! 因舆论宣传工作做得好,虽然开封城才收复没多久,崔意娘与这城中许许多多百姓,却都听过帝姬的种种义举。 当然,也了解了帝姬的对照组:那位要给金人下跪求和,把北地都送给金人的当今皇帝。 对崔意娘来说,她对帝姬的事迹毫不怀疑!因她不光是道听途说,之前南逃现在已经回来的亲眷,就是活生生人证。 而她这位亲戚运气特别好,在临安赶上了处置奸相秦桧的巡回分段油炸现场!想听此事的亲友和左邻右舍,差点把他家门槛都给踩平了:这可是亲眼见过油炸相公的人啊。 以至于都摆摊卖炸油鬼,他们家生意就更好些:人家见过正版!比不得! * 而在百姓们还在讨论帝姬斩杀金使事时,就见熟悉的贴告示小队又带着新的榜文和浆糊桶来了…… 哇,这一天,到底还有多少新闻啊!! 而这次张贴的,是当今皇帝赵构的罪己诏。 啊,那位要给金人下跪的皇帝啊! 听说他已经不良于行久不露面了,怎么今日,也出现了吗? ** 时间往回拨一点的垂拱殿。 最开始,皇帝是没有露面的。 帝姬给出的缘故很体面:陛下圣躬不安,若骤然见了先帝棺椁,必然要大痛大伤,还是来日慢慢告诉陛下吧。 群臣们:理解。 毕竟,活皇帝不如‘静默’的先帝那么省心—— 万一当今顶着皇帝的名头,非要拉着金使说什么‘一切按照从前来,求和割地如常’,大家也不能当庭冲上去打死他。 只能跟过去一样,被迫跟着丢脸。 还是帝姬想的周到,这种不可控的皇帝,就‘好生安养’在龙德宫好了。 * 不过,在金使都‘消失’了以后,李纲老相公倒是提出:先帝尸骨为金人调换之事重大,该请陛下出来亲眼瞧一瞧金人的奸诈,也好醒悟自己过去一味忍让求和,实不可取! 悲痛的帝姬点头道:“君父尸骨无存,确实该请皇兄出面。” 有敏感的朝臣已经嗅出了端倪:李老相公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要‘请’陛下下罪己诏的意思。 ——罪己诏一下,禅位诏书还会远吗? * 皇帝依旧是坐在躺椅上被抬来垂拱殿的。 李纲相公板着一张方正的脸,向皇帝说明今日事。 然而却见皇帝没有一点觉得自己错了的意思,反而皱眉怪责起了群臣道:“朕还记得当年国家危难之时,是诸卿推举朕登基为帝。” “当时朕就推辞过,父皇皇兄尚在,朕怎好登基?” “是诸卿一意坚持!” “不但如此,给朕拟的登基诏书,还特意写了‘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道朕便是宋室光武帝。”* “连朕的第一个年号建炎,都是虑到光武帝的年号‘建武’,特意所取。” “诸卿都忘了不成?” 群臣:救命。这种案底就不要翻出来了。 李纲相公的脸更方了。
第113章 双重禅位 垂拱殿。 当今皇帝出现的时候,满朝文武期待的是十三年前在这座大殿中发生的事件,能够再次历史重演—— 宣和七年,先帝下了罪己诏,接着就忙不迭(甚至不惜装一把瘫痪)写下退位诏书,将皇位甩锅出去,自己向南逃窜。 朝臣们:说实在的陛下,这些年你像极了先帝的样子,曾是我们最大的痛苦。 但现在,我们真正需要你效仿先帝的时刻到了! 然而,一如既往。 皇帝永远走在跟他们背道而驰的路上。 看起来不但没有下罪己诏的意思,甚至还很委屈,提起了当年登基旧事,直言你们不都是劝进朕登基的人吗? 甚至最后还来了一个神情和语气都特别欠打的反问:“啊?” 凡是当年劝进康王登基的朝臣,通通想吐血。 哪怕知道眼前这位皇帝真芯子的人们也不例外。 比如李纲老相公:就算是在演排好的剧本,但架不住这世上的实话它伤人呐! 光武中兴…… 虽说登基诏书也好、年号也好,肯定都是要挑好的典故来写,但在古往今来的明君里,特意选了光武帝,自然是寄托着北宋灭亡后天下臣民的心声:他们需要一个光武帝刘秀这样的皇帝。 然而…… 其实当年天下大乱,神器之归并非只有完颜构一个选择。 比如太祖一脉的赵子崧,还有魏王赵廷美(赵匡胤、赵光义之弟)一脉的赵叔向。都曾经流露出想要争夺皇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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