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又道:但我不会离开开封,只要我活着。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纲想起,最后一次在邸报上看到宗泽的奏疏,就是两年后他于开封上的遗表了:“夙荷君恩,敢忘尸谏?力请銮舆,亟还京阙……出民水火之中……”[1] 之所以是在邸报上见到,而非朝堂上见到,是因那时,李纲自己也已经被皇帝贬黜在外了。 李纲的目光落在新君祭天礼毕的身影上。 若英灵在天有感。 李纲在心内对故人道:见到当今陛下于开封城登基,且即将支持渡河北伐……你会觉得欣慰吧。 一定会的。 ** 垂拱殿。 金钟响彻大殿,吉日吉时。 太上皇最后一次在退位诏书上亲手盖下玺印。 当着满朝文武再次诏告:将皇位内禅于皇妹赵寰。 柔福如曾经所愿,将自己的大名改为赵寰。 寰宇清净的寰。 而她原本的名字‘多富’,则被她挪去做了小字。 是的,赵寰还是保留了这个幼时她觉得颇俗气的名字,并且,跟姐姐一样,越来越喜爱这个名字。 所以特意留下来,给亲近的人称呼。 毕竟‘多富’,这是多么可靠又让人向往的两个字啊! 钱,钱,钱。 自从临朝称制以来,赵寰的日常,几乎就围绕着这个字。 每日对着流水一样的支出算了又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费这份开支自是不消说,一直是财政支出的大头。 再有,恢复北地民生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尤其是河南陕西等几路,已经被金人肆虐多年,屡经兵革,许多良田土地望悉荒墟——就算想开垦土地,也得有百姓啊。可战火弥漫多年,北地人口自是锐减,许多城镇都人烟凋残,并非朝夕可复。 正因如此,虽然中原各路大片土地百姓已归,但对朝廷来说,这两年的税赋,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增收。甚至,若要多与民休息,还可能要增加赈济上的支出。 垂拱殿。 新君面容与目光一样沉静如渊。 于是,此时殿内的群臣也好,后世人也好,都免不了猜想:这位以帝姬之身接掌神器的女帝,这位于南宋扶危救国的女帝——在登基的第一天,正式以君王身立在丹陛之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其实赵寰在思考的,就是最朴素的生存问题。 跟此时这天下各地,对着家里不太富裕的米缸发愁的百姓们,心思没有什么区别。 钱,米。 想要更多钱粮! 尤其是下方诸将已经走起了流程—— 登基大典结束后,诸路军大将请命渡河北伐,这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新君第一朝的第一桩奏议。 诸位大将汇报了各军兵马数目,最后由李纲老相公总结为‘内外劲兵不下三十万众(未含各路义军),兵数已众,当以数年尝胆之辛,图谋进取’,然而落在柔福耳朵里,就是‘啊,三十多万兵马的粮饷’! 诸位将领都站出来,张俊也不例外。 他是昨日午后才到开封。 因归京晚了,自然要递奏疏请罪,并请见新君要磕头问安。 不过,内侍省押班黄公公代传了圣谕,登基大典前一日诸事繁杂,不必请见了。反正……黄公公笑吟吟道:“官家金口道明日总要相见的。” 于是,这是张俊第一次见到新帝。 而新帝对他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是意外的好! ——方才诸位将领挨个站出来回禀军情,轮到他出列的时候,新君看他的目光,除了初见的打量观察外,还有颇为分明的欢喜甚至是期盼。 那眼神温暖的,张俊都有一瞬间动摇了:要不,我投了新君? * 当然,张俊那一瞬间的荒谬动摇,只是泡沫一样的想法。 甭管这位新君对他的态度多么和气,但张俊心里明镜似的:他与新君在根上就不是能和睦相处的君臣! 看看新君对贪官什么态度就可知了。 新君爱重的朝臣明显是岳飞那种,一意坚持践行在张俊看来是纯纯傻子理论的人——“为官不爱钱,为将不惜死。” 而张俊,距离上面两句话,差距倒也不大——只去掉两个‘不’字,就是他做官为将的完美注解。 况且,就算他现在想回头也没用了。 以他如今的家财,注定了没法在新君手下如鱼得水。 都交出来?只要这样想一想,张俊就心疼的心肝一起打哆嗦。 让他做一贫如洗的人,那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算了! 唯有太上皇。 他与太上皇是‘君知臣,臣知君’:他这么爱钱捞钱,太上皇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知道的!但爱财、听话、不干涉与金和谈事,正是太上皇看重他的地方。 待来日太上皇复位:陛下专心和谈,他专心搞钱。 多么幸福的一对君臣。 故而张俊抛下新君温暖的眼神,再无犹豫:我心底只有一个太阳!必得按照计划搏一搏! * 到底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张俊也拿到了一份接下来的朝廷大事时间表。 先是改元。 按说,新帝哪怕继位,当年都是要沿用上一位皇帝年号的,次年再改元。 但,那是正常皇帝交接流程。 若是新帝继位于乱世、乱时,或者是被禅让,便多有当年改元的旧例。 新君正好两个都占。 也就按照自己心意,直接改掉绍兴这个有太多痛辱遗恨的年号,为过去一朝直接画上了句号。 新帝的第一个年号,是为【征元】。 ‘征’为‘伐夷而天下平’之意。 元更不必再说,自汉以来,多位皇帝登基的第一个年号,都带个元字,是为‘初始’之意。 张俊在脑海中飞速排演着计划:新帝显然是个急性子。 登基大典后三日就要正式改元。 改元后的三日,就是北伐军的大师之礼——毕竟孔圣人都说过 “杀人之中,又有礼焉。”,故而大军征伐前,也是有礼仪流程的,誓师完毕后再正式开拔。 这么快! 张俊皱眉:实在没想到时间这么紧张。 要知道,大师之礼后,自己可就没什么理由逗留在开封了! 在这之前,他能联系上太上皇吗?毕竟,这回可不是送一封没头没脑暗信的微弱联系,这回是要君臣计划好复位大事的流程的深度沟通,尤其是他必须得拿到一封太上皇的亲笔圣旨才行。 都不只是为了师出有名,张俊主要是担心太上皇临阵怂了,说不定会一推四五六,把他交给新君出气——不,才不是‘不一定’,以他对太上皇的了解,若是没有手诏这种‘硬证据’,太上皇一定会把他踹出去当挡箭牌:啊?什么复位?朕没听说过啊。 要是……能亲眼见一见太上皇就好了! * “朕得亲眼见一见金龙鱼啊!” 就像张俊担心太上皇临阵退缩一样,姜离也害怕金龙鱼怂了,万一事到临头跑了怎么办? 一旦让他回到自家军营中,就多太多麻烦了。 就在这龙德宫把他扣住,才是辩无可辩。 于是,两日后,绍兴年号的最后一天夜里,龙德宫上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双向奔赴—— 张俊第一回 穿宦官的衣裳,难免有点别扭。 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学着身旁那位引路小宦官的举止,步子小而轻捷往前走去。 天知道他见到这位公公手持太上皇密信来的时候,多么惊喜。 太上皇显然是收到了他的【郭子仪】暗号,派人来联络他的‘再造山河’大将军了。 张俊依照密信换了宦官衣裳,跟着这位真正的宦官趁夜混进了龙德宫。 在真正进到龙德宫后,张俊是越走越敬佩:这位小宦官对龙德宫的防守布置简直是了如指掌,守卫们什么时候换班,哪里是巡回薄弱处都十分清楚。 带着他一路行来,就遇到了两回普通禁军的例查,皆是有惊无险过去了。 小宦官轻声道:“也就这个时辰,从西北门进龙德宫便宜些。若是遇到梁将军的亲卫,那可糟了!”又道:“所以委屈将军穿成这个样子了。若扮作匠人或是运送之人,盘查的太严。” 张俊忙道:“为了上皇尽忠,有什么可委屈的。” 又在心内点头:果然是陛下,不愧是当了十多年皇帝的人,哪怕如今落难中,还有这么得力的心腹暗棋! “还不知这位中贵人高姓大名?”张俊觉得应该提前搞好关系。 别看这个宦官年轻,但上皇一旦复位,至少一个内侍省押班跑不了啊。 小宦官扬起一张机灵讨喜的面容。 如果有恐怖游轮上稻草人在这里,就会惊恐认出,这就是当日给他们念诵‘剥皮揎草’指南的人,念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极有氛围感! 但张俊自然不认得,他只觉得这位公公声音挺好听的,待人又周到又客气,比从前宫里耀武扬威的宦官们强多了。 “小英。”宦官笑眯眯道:“我哪里配将军称一声‘中贵人’,官家如此唤我,将军也如此唤我就是了!” * 张俊一路行来,看着断壁残垣未曾整修的龙德宫直叹气。 唉,官家怎么过的下去这种日子。 而他,若是将官家从这等凄凉境地救出来(还是第二次),他都不敢想,会得到何等封赏!
第118章 事成之夜 夜色中宫宇残破的龙德宫,看起来阴森可怖。 只有巡逻的侍卫,时不时带着一队灯笼飘过。走的久了,甚至让张俊想起话本里,行人误入深山鬼楼后再也走不出来的故事。 “喵。” 张俊怀着心事精神紧绷,在看到一只玄猫忽然跃出来后,心跳都停了两拍,差点抽出靴中藏着的匕首掷过去。 倒是小英连忙拦着道:“将军使不得!这是上皇心爱的猫呢。” 甚至还蹲下来,像是面对同僚一样,很认真握了握黑猫的爪子。 然后转过头对张俊露出了亲切和善的笑容。 黄色的烛光透过红色的灯笼,在小英面容上映出一片血色般的殷红:“看到猫衙内啊,说明咱们快到上皇的寝宫了。” 张俊心下稍安。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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