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是那个‘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王恕吗?” 6688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明朝历史姜离没有精研过,但杂学旁收的也知道些。 这是个皇帝和臣子都很有特色的朝代。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在一代代有个性有记忆点的臣子里,还是喜提外号和有歌谣的官员比较容易被人记住。 比如‘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还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当然,这种情况不适用于超级大佬,诸如张居正这种万历前十年一手把大明的天给遮了的人物。直接原名响当当。 总之,王恕也是独自拥有一句歌谣的人。 而能让人称一句南北两京所有官僚,只有‘一王恕’,自然是因为—— 这人,有事儿是真上啊! 凡是他觉得朝堂不对的政策,并不管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哪位位高权重的朝臣主议的,他都一定要当面提出反对意见,毫不顾忌自己的利害。 而且不管他当不当御史他都上。 比如现在王恕就根本不在都察院,而只是大理寺一个七品的小评事(大约相当于人民法院的基层干部),管的应该是置审刑司,参决疑狱。 总之,王恕无论身处何地何等身份,都会铮言直谏。以至于后来朝上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大臣们下意识都在等待:诶,王公的弹书啥时候到呢?咋还不说话呢?(王公胡不言也?) 然后很快就等来了王恕的上书(未几,公疏且至矣)。 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王恕就做到了,一辈子都在按照本心规谏皇帝,弹劾大臣。 尤其是他这一辈子还特别长:在人均年龄堪忧的古代,王老先生硬硬朗朗活到了九十三岁。 活得久方便他追着弹劾更多的皇帝,从朱祁镇到朱祁钰到朱见深到朱祐樘,挨个弹过去。平等地创每个皇帝。 大明十六帝,他自己就弹劾了四分之一——要不是弘治年间他退休了,以他的高寿,还能骂到第五个皇帝,威武大将军·明武宗·朱厚照。 总之,王恕是真正的从入仕到致仕,兢兢业业骂了小五十年的人。 这个性格,自然是宦海沉浮,好多次差点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光自请致仕就高达几十次。 “让他来吧。” 别说王恕的奏疏里表示死也想要面见皇帝,以陈国事,就算没有这种血淋淋的宣言,姜离也想见见传说中的王恕。 “对了,将郕王也请来。” * 朱祁钰到的时候,就见皇帝坐在御案后,看表情绝对在神游。殿中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方面伟躯,目光炯炯有神的朝臣,看青色官服和补子上绣着的彪,只是个从七品官员。 但不知怎的,朱祁钰看到这人,就觉得头怪疼的。 而姜离见朱祁钰到了,就对王恕摆手道:“说吧。” 王恕虽不明白为何非得郕王到了才能说,但他这些日子是憋坏了,见皇帝终于肯见他,就如同被尘封多年的宝剑终于被人拔出一样,当即铮然出鞘! 他行过礼后,以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架势道:“陛下可知?大明危矣!” 朱祁钰让这一嗓子吼的,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抬手揉揉耳朵。 倒是姜离没有震惊,只有疲惫:啊,我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在这儿。 此时她真正体会到了‘皇帝模拟人生’的感觉,开始打卡上班角色扮演。 只见皇帝脸色阴云密布:“何出此危言耸听之语?” 王恕并不畏惧,继续道:“陛下可知瓦剌之祸何重!” 姜离宛如没有感情的吐台词机器:“瓦剌何足为惧?朕之曾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打的时瓦剌首领马哈木亲自贡马谢罪。太宗陛下当年便道‘瓦剌故不足较。’。区区外夷残部,何必放在眼里。”* 不过…… 姜离说到马哈木,就想起了他的孙子——就是把朱祁镇抓走的那位瓦剌太师也先。 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风水轮流转:原本朱棣把人家爷爷打的跟孙子似的,然而才不过三十五年过去,人家孙子就来当爷爷了。 站在也先的角度可谓复仇爽文了:明太宗你当年打的我爷爷到处窜败谢罪,但我直接抓走你曾孙子当我的俘虏。 爷爷你在天上遇到明太宗,腰杆也能直起来了! 姜离的思绪已经游离到了阴间的小剧场。 而王恕则显然被皇帝这句话激的气血振荡,直接怒发冲冠。 “陛下!此时瓦剌早不是几十年前的瓦剌,我大明边境,也不再是太祖太宗时的九边了!” 接下来,整座乾清宫都回荡着王恕的沉痛陈词。 姜离不言不语听着—— 来了快两个月,摆烂之余她也干了保底的工作:记地图。 起码把现在地名跟古代地名对上,不至于朝臣们回话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连个昏君也模拟不好。 于是随着王恕的话,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这几十年来,大明和瓦剌的此消彼长。 洪武年间,因大明的京城还在南边,所以朱元璋对北地防范甚严,而那个开国年代猛人也多,轮着去北地刷战绩。 于是打出了一个以‘大宁卫、开平卫、东胜卫’等重城为点后连成线的九边防御体制。 到了太宗时期,朱棣迁都北京后,当真算是天子亲自守国门去了。 大概是觉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也为着靖难的缘故,将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地给了兀良哈,九边的防线较之洪武年间,反而往内地缩了一步。 不过,在朱棣活着的年代,这也不算什么问题。 而且他重新构建了防御体系:在嘉峪关外置哈密、沙洲、赤斤、罕东四卫,用以屏蔽西陲。[1] 之后仁宗和宣宗皇帝加起来的十一年,并没有再行开拓边防。 而瓦剌,则在慢慢养精蓄锐强大起来。 然后,时间来到了正统年间。这十四年变化就大了! 正统八年,瓦剌拿下了哈密卫:过程简单粗暴,就是带兵冲过去杀了一通后还把人家首领母亲妻子等统统抓走,表示要不听话就全家上路。 瓦剌就此控制了哈密卫。明朝这边未有反应。 正统十年,瓦剌又如法炮制,也先直接跟沙洲、赤斤、罕东表示:我想跟你们联姻做朋友。如果不想跟我做朋友,还有个选择,我干掉你们。 见哈密卫‘被友好’后,明朝毫无反应,这三卫也很识时务的选择了跟瓦剌‘约为婚姻,交结深密’。 于是正统十二年后,当年朱棣设置用来屏蔽西陲的四卫,倒确实是屏障了,但是人家瓦剌的屏障! 瓦剌已经成功把大明当年设置的堡垒,变成了自己的前线。 那么这一仗,是必然的,也先雄心勃勃势在必打! 而此时的大明呢? 不但丢掉这些卫所,剩下的边疆军事也腐败不堪。 连王恕这种刚入朝的官员都知道,各级官军(毕竟邝埜之前的兵部尚书徐晞都是因为讨好王振上来的),都擅于中饱私囊,侵吞军饷。甚至连边关所划给的军垦土地,都能被他们倒卖出去。 王恕是个很刚的人,他没有说什么普遍问题,他直接指名道姓,说大同的镇守太监郭敬、彭德清就肆无忌惮领头这么干。 而这两个,都是王振派到边关去的亲信。 “陛下请思,若此时瓦剌进犯,大明军士如此虚空懈怠,战事会如何不可收拾!” 姜离垂眸:她知道如何。 史册之上,瓦剌分四路进犯大明,然后明军——四路全败。 “故而臣恳请陛下,勿要懈政,专于国事!” 王恕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王振忙于讨好陛下无暇干政后,陛下点了于尚书接任兵部尚书。 他也知道,于尚书当真是焚烛继晷,日夜不休在亡羊补牢:逐一摸排边境各镇的真实战力,细细斟酌如何调兵而动。 可陛下呢?居然连朝都不上,国事全然不管。 如何对得起天下臣民! 姜离看着激愤的王恕。 眼前的臣子一片赤诚,期盼着眼前年轻帝王能够整饬边疆,让大明的边域再有坚实的屏障,让百姓不要被战火碾碎而流离失所。 所以只要皇帝今日听了他的谏言,他死都没有关系! 然而…… 姜离想:确实,现在的明朝,是有问题的。 若以人来类比,大概算是个腿脚出现了不可忽视毛病的病人。 如果此时在位的是个T0级别的皇帝,比如史册上能争一争千古一帝名号的那几位,手握这样的家底,应该会像神医一样,很快能来个膝关节置换术,不但给人把腿脚治好,还能继续强身健体,变成个一打十的猛人。 而如果是个安稳的守成之君也还好,不能雷厉风行去除积弊,治好病根,也可以如正常大夫一样慢慢温养病体,疼了给上上药,保持着能多动几年。 但可惜的是,朱祁镇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皇帝。 从他的操作看,更像是水平是二把刀大夫,然以为自己是大医精诚。 虽然没做过手术,却深觉自己没问题,坚持自己去给人做膝关节置换,然后上手术台一刀就把病人腰子摘了…… 姜离叹了口气,为的是面前忧心如焚看起来很心碎的王恕。 要是现在就心碎,史册上土木之变后得心碎成啥样啊。 而正统一朝,不知有多少像王恕一样的臣子,为国情感上心碎不算,还有物理性人碎。 她刚要说话,就听兴安的声音在外小心翼翼响起:“陛下,于尚书求见。”
第16章 陛下幡然醒悟 “王恕这一去……下狱也无妨,保住命就行。” 这是于谦来面圣时,邝埜拜托他的话。 倒不是邝埜无情,而是这些年因王振的缘故,朝中彼此攻讦弹劾的风气很重,什么公侯伯爵文武百官,几乎没有不被弹劾过的,去坐坐牢贬贬官都是工作日常。* 于谦这种得罪过王振,以死罪下过牢的且不必说。 就连邝埜,包括隔壁户部尚书王佐等尚书们,也都有过短暂的牢狱之旅。 以至于朝臣们一起坐过牢很正常,同事们之间同铁窗泪的概率,比在国子监同窗读过书的概率还高。 总之,在正统年间做官,朝臣自己和家人都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 今日王恕头铁去面圣这件事,很快在官署内传开。 原本该作为左都御史的邝埜去捞人。 但无奈,邝埜上回想捞一把犯错的张御史,得到了皇帝‘下辈子注意’的答案。于是他觉得自己近期是不适合去重操旧业的。 于是拜托到于谦这里来。 为新人莽撞叹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发出了美好的祈愿:“廷益,你说这年轻人有锐气锋芒,又是一腔热诚,敢于不畏死去陛下跟前铮谏——会不会这般药石之言陛下就听进去了,从此肯效诸位先帝,戒去怠荒为家国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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