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若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南明能提前二百年上线。 ** 兵部。 疑惑归疑惑,然于谦为人行事向来是问心无愧,故而对着堂内铜镜整了整衣冠,便坦坦荡荡预备去面圣。 倒是于谦友人兼同僚,一直在京中为官的兵部郎中齐汪,对这些年王振的只手遮天体会至深。 别的不说,只一件事就足以证明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大明开国初,太祖皇帝朱元璋想到从前汉唐宦官干政的弊端,就特立了一块铁碑,上面铸了老朱本人亲手写下的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就立在宫门处。 这块开国皇帝的铁碑金言,□□政的王振见到,自然不免觉得扎眼。 起初也常有大臣拿这块牌子进谏皇帝遵祖制。 王振不满:怎么?这是搁这儿点我呢? 于是,他把铁碑拿走,处理掉了。 没错,一个宦官,把开国皇帝特立的三尺铁碑,就这么自说自话拿走且销毁了。 皇帝却不闻不问一笑置之。 这件事直接给朝臣们干沉默了。 还说啥?还有什么说话的必要? 难道你做臣子说的话能比太祖爷真言管用? 没见太祖爷亲笔的铁碑都让人挖走了?那官员们再硬刚下去,被挖走的估计就是自家的祖坟了。 思及这些年在京中所见王振诸事,齐汪不得不为于谦悬心,在好友出门前扯了袍袖与他低声耳语道:“廷益,你从前便得罪过王公公,此番陛下骤然宣召,只怕是他趁着陛下病中心绪不佳,告了你的刁状也未可知。” 顿了顿,发自肺腑苦劝道:“你这性子总得得略软和些,莫吃眼前亏。” 说着还从身上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要塞给于谦:“这世上恶人难缠,好容易你才调任回京,若他执意索财给他便是,这……唉,京中诸位大人们也都只得如此。” 王振贪财,贪的天下皆知,明码标价,毫不遮掩。 凡有官员回京述职,以及在京官员年节下,都要给王振送礼才行。 而且是‘百金为恒,千金者始得醉饱出’。也就是说,官员给王振送礼,送百金都是基本操作,得送千金才能得王公公一点好脸色,混顿吃的。* 甚至后来送礼朝臣都开始搞起了竞标,价高者先得拜见批事。 然而于谦回京后,别说给王振送千金百金了,连山西老陈醋都没给王振带一瓶。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表示。 他做了首诗表示了下心意:“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1] 不用说,王振看于谦定是新仇旧恨一万个不顺眼的。 于谦谢过好友心意,但依旧将玉佩推了回去。 齐汪目送于谦的背影,忧心忡忡转头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现任兵部尚书邝埜去了——凡事做最坏打算总没错的,先做好捞人准备吧! * 乾清宫,王振听闻皇帝欲亲召于谦,也顿生不解兼不乐。 他烦死于谦这个不肯给他面子的兵部侍郎。 只是王振惯会讨好皇帝,自不会明着驳圣旨,惯用话术改变皇帝心意。 王振一脸为难道:“自皇爷病了,郕王惦念尤甚,请见好几回了。皇爷若有了些精神,不见亲兄弟,倒先见个寻常兵部臣子,怕郕王心中不舒坦。” 又补了一句:“且今日王爷就在宫中,正在太后娘娘处尽孝呢。” 王振在御前说话,透着别样的亲近。 毕竟朱祁镇还是稚童的时候,他就日夜随侍在侧。那时他称朱祁镇便不是太子,而是一声‘小爷’,待到朱祁镇九岁登基,这个称呼就变成了‘皇爷’。 打小的陪伴,比之旁人,总是不同的。 而面对皇帝时,王振的神态语调更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一张方脸上满是关切、爱戴,似是能随时为眼前的皇帝掏心掏肺奉献所有似的。 浑身上下恨不得用金粉刺上‘忠心耿耿’四个大字。 然而王振说的再巧妙,落在姜离耳朵里,也只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郕王。 姜离正捧了一盏蜜饯金橙泡茶喝,闻言点头道:“那正好,将郕王一起宣进来。” 郕王,正是在朱祁镇被瓦剌抓走后,继任大明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钰。 姜离:好巧,不愧是史册上有名的君臣搭档,撞到一天来了。 王振不期皇帝竟然要宣两人共同觐见,还欲再劝,就见皇上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一双眼睛清凌凌望着他,竟带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冷意。 见皇帝有不快之色,王振立刻把其余话吞了下去,应声而去。 ** 朱祁钰是在乾清宫外的宫道上遇到于谦的。 “于侍郎不必多礼。”朱祁钰客客气气伸出手,扶住了给他见礼的朝臣。 这是朱祁钰第二次面对面免于谦的礼。 上一回还是今年的新岁。 大明朝有定规: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四夷朝使在奉天殿向皇帝拜贺新岁,而大年初二,朝臣们还要在奉天门东廊,给亲王贺新岁。* 除此外,作为开府出宫的亲王,朱祁钰跟朝臣们几乎无甚往来,安稳做他的亲王。 不过,虽然之前只见过一次,朱祁钰还是清清楚楚记得这位于侍郎的—— 这世上有种人,哪怕只见一次也不会再忘记。 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一同步入乾清宫大门,刚绕过琉璃影壁,就见王振昂首立于殿外阶上。 四月的日光,将王振身上的锦绣蟒袍映出绚丽的色泽。 这也是大明的一道奇观了:蟒袍对朝臣来说,是有大功才能赐下的珍贵袍服,是为‘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然而,服侍帝王的宦官,却可日常穿蟒服,系鸾带。[2] 此时王振身着金贵的蟒袍鸾带,腰间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玉制牙牌,加上他还为自己特制了珍珠、青红宝石、珊瑚等珍宝编成的牌穗。 往这一站,整个人当真是威风煊赫,珠光宝气。 ……晦气。 这是朱祁钰与于谦两人不约而同的心声。 其实以王振跟皇帝的亲近,一般他都是时刻跟在皇帝身边,负责门外迎候文武百官的多是小宦官。 没想到今日他们一进乾清宫门,迎头就撞上王振。 论礼,作为宦官,王振此时应该赶紧迎过去给亲王见礼,然后再宣皇帝的口谕,好生引着奉召面圣的两位进门。 然而,这是王振。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依旧站在台阶上,双手背在身后玩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居于高处目光下睨,身形动也不动。 是种无声却傲慢的等待与催促。 王振在等—— 等着眼前的郕王先向他问好,等着兵部侍郎于谦对他俯拜行礼。 * 是的,王振在等朝廷三品大员对他跪拜请安。 毕竟,这对他来说,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也是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现实——别说一个区区三品兵部侍郎了,朝廷东阁议事,哪怕是公卿都得向他趋拜行礼。 姜离此时正坐在殿内临窗的榻上,从推开的小半扇窗中,看到了这一幕。 皇帝正在窗后看着。 王振也知道皇帝在看着。 不过,帝王的注目,非但不会让王振收敛害怕,反而给了他更多的底气—— 就像几年前皇帝在百官前给他尊荣,为他撑腰一般。 彼时紫禁城三大殿正式落成。 有此吉庆事,皇帝便在新大殿设宴宴请百官。 按旧例嘛,这种级别的宫宴自然不是宦官能列席的,就算出现,也应该老老实实在皇帝边上站着伺候。 这可给王振委屈坏了:皇帝年幼登基,他一直辅佐在皇帝身边。在王振心里,他就跟周朝的周公摄政辅佐周成王一样一样的,这么重要的身份地位,居然不配有个座?! 这种僭越至极的话,王公公不光在心里这样想了,还在大庭广众下就这样说了。 照理说,古往今来,别说宦官了,哪怕是宰辅重臣说出‘摄政’二字,只怕家族都要消消乐(本朝知名首辅张居正沉痛点头)。 然而听说了王振自比周公后,朱祁镇不但没有为这句话生气,反而表示赞同,并感同身受为王周公不得入正殿宴席而怏怏不乐(上为蹙然),之后当即命人开东华门迎王振入内。 还开了最隆重的中门! 百官:……人比人气死人啊,那我们这群为避讳帝王至尊,走侧门进来的朝廷臣子算什么? 算衬托陛下你家王先生高贵的一环吗? 更令文武百官心梗的是,他们不但得眼睁睁看着皇帝开了中门迎王振,还得顺着皇帝的心意,起身拜见王振,给他行礼。 得皇帝亲诏,又见中门大开百官望风而拜,恼火的王振才算找回了这个面子,终于展颜而笑。 王振笑了,皇帝也就满意了。 * 故而,知道皇帝坐在窗后看着,王振毫无收敛之意,下颌反而抬得更高了:于谦这个侍郎,从前就很不识趣,又不给他行礼又不给他送礼,很落了他的面子。 今日,他是特意出来‘堵’于谦来着。 在陛下跟前,你敢不行礼? 若于谦依旧对自己不恭不敬,正好陛下都亲眼看着呢,都省了他转述告状了—— 比如现在,看着肃立不动的于谦,王振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控诉:陛下,你看他,你看他! * 看着呢。 殿内,姜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从史书上看到王振的作为是一回事,如今直接看到活蹦乱跳的王振站在外头,下巴抬得老高,等着眼前的于谦给他行礼的真实场景,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姜离没有明英宗的‘真爱’滤镜,觉得王振这背影,真是越看越欠。 她将窗扇推的更开了一些。
第3章 郕王朱祁钰 这是一个明媚高张的春日,紫ⓨⓗ禁城内的重重琉瓦飞檐,摇荡晴晖,春光宛要醉人。 然而朱祁钰的心情却是风雨如晦。 眼前的王振,带着理所应当的倨傲,等着他这个亲王先开口ⓨⓗ问好。 朱祁钰抿了抿唇,心里很有些委屈——主要是这个问好,并不是一句随意的‘诶,王公公,今儿天不错啊’的寒暄客套。 这个问好,是得他这个亲王客气称呼王振一声“先生好。”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 因为,皇帝本人对王振的称呼就是‘先生。’ 先生,师也。 王振早早陪在幼童版朱祁镇身边,陪他长大进学,日夜不离守在身边,行管束劝学之事,故而在朱祁镇眼里,王振可不只是服侍他的宦官,那就是他的贴心好老师。 说起来,明朝皇帝、王爷都有自幼随侍的宦官,亲近的多以‘伴伴’‘大伴’呼之,显出主仆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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