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战死在靖难之役中。 因父亲的战死和他拼死得来的战功,太宗永乐帝一朝他已然位列侯爵。 之后,永乐年间,他为主帅出征安南,成功将安南变成了大明的交趾,这是自唐亡后数百年,交趾再次复入华夏王朝的版图! 张辅还记得,当年永乐帝是何等龙颜大悦,亲笔写下诏书昭告天下,百官奉表万民同喜。 从那日起,他就成为了大明的英国公。 那一年,他才三十三岁。 张辅记得这份荣耀,却也不曾止步在这份荣耀上。 交趾虽设立布政司,但刚归顺的那些年并不太安稳,当地将领战败,张辅再次披挂上阵,前后三平交趾,为朝廷镇守住了西南。 之后,永乐大帝五征蒙古,他也随御驾亲征了三回。 是的,说起御驾亲征这件事,老英国公一点也不陌生。还不只追随过永乐帝北征,宣德年间也曾随皇帝亲征平朱高煦的叛乱。 可以说英国公是货真价实打了一辈子的仗,从黄沙漫天的漠北,到瘴疠漫山的安南。 他从未退过。 然而此时张辅站在朝堂上,双目望着正统帝朱祁镇画的舆图—— 他原以为没有什么战争会让他畏惧。 可现在,他发自内心的胆寒,比从前任何一次大战前都要畏惧。 不只为他自己,更为二十五万无辜将士,为边关百姓,为满朝文武,以及,被眼前这位皇帝握在手里的大明! * 姜离的语气顿了顿。 因为名单上下一位原本该是成国公朱勇。只是如今成国公已经领了增援的圣命,也就不必再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但在史册上,这两位曾身经百战的铮铮老将军,都殒命于土木堡。 然而没有被点名的成国公,也完全是心乱如麻。努力从英国公依旧站的笔直的背影上汲取一点勇气。 别慌,满朝文武都在!总会劝住陛下的,总会的,是会的吧…… 只听上面皇帝继续往下念去:“泰宁侯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驸马都尉井源……” 被点名的勋贵们都脸色青白,有种中元节被恶灵趴背的感觉。 陛下,难道你不知道,在你们老朱家的大明朝,我们这些人家的老祖宗靠着军功封爵后,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除命,爵位能一代代稳稳传到我们多不容易吗? 现在还要把我们都拉出去打这样一场御驾亲征。 您真的有心吗? * 武将点完后,位列朝堂东侧的文臣们惊恐地发现,皇帝手里的纸卷才走完不到一半。 “户部尚书,王佐。” 被点到的国家财政部长,户部王尚书面白如纸。 而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老尚书,听皇帝第一个点了户部尚书,心下说不上什么滋味:他是不用去了,可他完全也高兴不起来! 那就是皇帝把京城的摊子留给他了。万一皇帝真硬要亲征,让他上哪儿去筹措这二十多万人的军需? “兵部尚书于谦。” 于谦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其实是没法跳过:御驾亲征兵部尚书肯定要去的。 毕竟户部尚书都带了,兵部尚书当然要带着的,史册上于谦因为是兵部二把手兵部侍郎,才被留下来的暂代兵部事务。 不过话说回来,于谦怎么不算是土木之变的‘阵亡朝臣’呢?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实在也是实至名归。 听皇帝点了于谦的名,三个月前才从兵部的烂摊子抽身出来的邝埜老尚书,心情极为复杂。 本来该去的—— “应该是我啊。”邝埜在心内喃喃自语道:“廷益是代我受苦。” 邝埜垂眸,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都要烧起来了:怎么办,于情于理都得想个办法留住廷益,主要是兵部实在也离不开他,要不就说京城需要…… 他还没想完,皇帝又点了他的名。 “都察院左都御史邝埜。” 刚刚还在担忧的于谦的邝埜:…… 有病啊陛下! 是,太宗皇帝当年亲征倒也是带过御史的。 但那是事先准备充足的北征,而且太宗有规划,此一征至少大半年,所以是需要御史(纪委)督运粮秣辎重的。 而您这每人发三斗炒面突如其来的亲征,明显只能是速战速决局。 那带几个御史监督军纪是可以的,带我这个年过六十的都察院一把手干啥啊!! 约定俗成,御史监察也是责任分级制度,比如一个百夫长贪污犯军纪,肯定不可能是他这位都察院一把手去弹劾。 邝埜心道:跟我一个级别的我要监督弹劾谁啊?难道我还要弹劾跟我一样倒霉的户部尚书王佐和兵部尚书于谦吗?实话实说,要能的话,我先弹劾陛下你! 很快他发现,皇帝不但带了他——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御史张洪,黄裳,魏贞,申祐……”皇帝一口气点了十个御史,涵盖了都察院各个级别。 邝埜:…… 被同僚们赞誉为官一世端谨勤慎的邝埜,内心已经是破防到疯狂吐槽中了:是不是因为之前言官弹劾陛下你的关系,你这回要趁机把我们一网打尽? 在点空了半个都察院后,皇帝终于换了部门。 “吏部左侍郎、内阁学士,曹鼐。” 曹鼐面无表情:他倒是没啥意外,吏部一把手不去,他作为二把手又是内阁成员,想也跑不了。 尤其是听到另一位内阁同事,张益也被点名后,两人还交换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眼神。 说来在一连串名单后,曹鼐甚至有种‘大家都是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荒谬悲壮感。 “礼部左侍郎杨善,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 这次被点到名的三位侍郎(论级别分别是各部的二把手三把手),都不怎么意外了:嗯,谢谢陛下,让我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同僚们在战场上聚齐了呢。 很快,他们就集齐了更多的部门,随着皇帝点名,越来越多官员失去了颜色—— 通政司(管内外文书)左通政龚全安; 太常少卿(掌祭祀礼乐)黄养正、戴庆祖、王一居; 太仆少卿(掌牧马之政令)刘容; 大理左寺副(管刑名监狱诉讼等事)马豫; …… 六部九卿五寺列司谁也别跑。 好好好,陛下,您这是要在草原上组织一个朝廷是吧。 直到皇帝开始点玄学部门钦天监,肉眼可见,陛下手里长长的纸页也念到了最后。 姜离也着实念的口干舌燥了。 迅速把最后几位钦天监义士的名字的念完,姜离重新仔细收起了这张纸。 都是,无辜罹难者。 朝上有短暂的死寂,所有人心底浮现出一致的声音:皇上,这是要把大明给干黄摊子啊。 还有啥说的,死命劝住陛下不要亲征!! 随着第一个官员开口‘陛下三思啊’,朝堂登时如同在热油锅里撒了水一样炸开了。 并且非常响应节日氛围,朝堂从会议现场变成了哭坟现场,群臣们都嚎哭表示陛下您真不能去——主要是……要是您铁了心非要去送死,臣等也不能去啊。 许多人面上不敢说,但心底都升起了邪恶的,不符合‘君臣伦理’的想法:陛下您要真想表现勇猛,能不能单枪匹马自己杀出去,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或者被人家上将取首级也不是不可以)。 * 皇帝的声音自上传来:“众卿如何反对?朕这也是遵先帝遗诏方御驾亲征啊。” 这话还真不是瞎扯,甚至有老臣在皇帝提起这件事后,还能作证确实发生过—— 朱祁镇年幼被立为皇太子后,宣宗皇帝很钟爱这个宝贝儿子,有一回直接把他抱在膝盖上,当着满朝文武问儿子:“要是哪天大明有犯国反乱的人,你敢不敢亲率六师去讨伐罪人呢?” 太子版本朱祁镇当场响亮答了句“敢!” 宣宗皇帝那份高兴啊:我儿有朕和祖宗遗风! 甚至喜悦的当场解了龙袍披在朱祁镇身上,然后把儿子放在龙椅上。 “我儿必为圣明天子啊。” 往事如烟。 不,往事如刀,如回旋镖,实在刺心的不堪回首。 如果说之前那些年,还有朝臣们愿意欺骗自己,陛下还年轻,陛下是被王振骗了,陛下年幼时回答先帝那叫一神采英毅。 那么只要陛下不再怠政,肯勤于政事,必然…… 直到今日,赤裸裸,或者说简直是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 朝臣们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确定:我们错了。 先帝也错了。 去他的‘天下无不是之君主’吧! 哪怕先帝自己是个好皇帝,但他错了,他选错了继承人! 而这个错误本身,眼下又要犯滔天大错,要将大明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定要在这里,拼死拦住! ** 而这一日,姜离也终于亲眼见到了明朝臣子彪悍的上谏水平(骂功)。 经过王振几年的暗害杀戮,是,朝上剩下的言官绝大多数是会明哲保身的。 但今天情况又不同了。 从前他们怕王振怕的是什么?怕的当然是被害死。 可现在看来,假如死在勇于谏言上,结局不比跟着这样的皇帝出荒唐的北征强?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怕?骂就是了! 最先出头的,还是王恕。 因他曾是最饱含希望,且做出努力的那个。 所以此时也是最愤怒的那个。 王恕根本顾不得自己官职低微,在他看来朝臣们的苦口婆心劝导已经没有用了,他要实话实说,就算他今天当场死这儿,他也要骂—— 而且他一点也不怂,直接按照从前被打死过的言官的旧例来做。 今日是祭礼加十五望朝,朝臣们穿的不是常穿的朝服,而是更加正式的公服。王恕此时就直接摘下了与公服配套的乌纱帽,连同自己手上的笏板一起掷在地上。 朝上官员们原本纷乱的劝说声,被这骤然响起的声响惊的霎时一静。 王恕的声音比这还要掷地有声:“陛下为君,从前数年深溺奸宦之言,忠正之言不得入耳。” “以至大明天下子民,无论是簪缨诗书之家,还是耕夫贩妇之辈,皆受王振所害,而王振乃陛下所佑,即天下子民为陛下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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