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当即惊动:“皇兄,你何苦这样说自己!我从未这样想过,这些年……” 或许有些朝臣,尤其是正统末年经历那些事儿的臣子会这样想,但这些年相处下来…… 朱祁钰还未说完忆完,就见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字句分明清晰:“我没说我自己。” 仿佛是冬日饮冰,朱祁钰被这句话惊的一激灵,一瞬间甚至除了战栗外,思绪一片空白。 并未待他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见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钟。 姜离圆满放下铜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今天,终于算是撞完了。 听到钟鸣,外面全天候的太医、宦官连忙一起涌进来:“上皇可有不适?” 姜离缓缓道:“是有些头痛。” 又对朱祁钰道:“小钰,你明日再来看我吧。我太累了。” 这个临界状态真的很累。 做了多年皇帝,无论思绪多么混乱震惊,景泰帝到底没有在满屋太医面前露出什么异样。 他没有上步辇,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西苑。 贴身宦官舒良见皇帝失魂落魄,完全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在后面跟着。 在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中能,朱祁钰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应该是,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 因为他更欢喜于有这样一位皇兄。‘皇兄’因何变成这样,他宁愿不去探究不去问。 毕竟……连皇位都已经传给了他,万里江山就是‘皇兄’待他好的最铁的铁证。 直到今日,人不欺人,亦不自欺。 “陛下……” 皇帝忽然驻足脸色骤变,让旁边的舒良吓得心脏差点骤停。 不过朱祁钰根本没听见身旁人在说什么。 让他骤惊的是想起:方才‘皇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明日再来看我。” 一种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钰心中升起:不,从来没有过,这些年了,‘皇兄’从来没有与他约定过什么日子,总是随心所欲由着他来或不来。 ‘皇兄’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而是让他今日离开! 朱祁钰转身往西苑奔去。 后面抬着步辇的随从惶然无措,赶紧挪开避免挡着帝王的路。 “喵。” 然而朱祁钰只奔出去几步就顿住。 太上皇形影不离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路上,黑猫碧绿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在喵喵叫的同时,口中叼着的纸页落在地上。 朱祁钰弯腰捡起了这张字条。 指尖微颤,打了好几次才打开。 “小钰,再见。” 有悲痛的哭声骤然自西苑响起,朱祁钰茫然抬头,不必再去了。 —— “太上皇驾崩!” 景泰帝眼前一阵晕眩,他最后的记忆是舒良带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尖声道:“陛下!太医,快,快去传茹院使!” 朱祁钰仰面看到天边被哭声惊动腾空而起的飞鸟,有着轻巧的羽翼直上青云,鸟鸣清脆。 “再见,小钰。” 再见…… 我的亲人。 ** 上皇丧仪期间,天下缟素。 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奉召入乾清宫见景泰帝。 她神色很平静宁和,比起悲伤,早知晓所有的她,更多是怀念。挚友归乡,哪怕此生不见,也为之欣然有慰。 晌午入殿,待高朝溪自乾清宫出来时,已然是接近日暮。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了太多话,最后她的嗓子都是哑的,去找物柔要一剂药吃吃。 而兵部尚书兼少保于谦,于此日暮时分奉召入乾清宫。 他才走到院中,就从开着的半扇窗处,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景泰帝。 一如多年前,他们一并入此院,看到坐在窗后的‘正统帝’。 两人隔窗对望的须臾,于谦已然心有所感。 果然才入内,就听皇帝第一句话就是:“肃愍这个谥号不好!” 于谦更加确定:陛下,都知道了啊。 高朝溪如皇帝所言‘万勿隐瞒’,将她所知一一道出。 其实在她心里,也想为最好的朋友说出她曾经做的事情,曾经让这世上免于遭遇的灾祸。 于是,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隔着遥远的时空不满道:“肃愍这个谥号不好,忠肃也不够好。” 《谥法》有言:貌恭心敬曰“肃”,“在国逢难曰“愍”。* 故而为国捐躯的臣子常得此谥。 明英宗死后,于谦得以平反,朝廷赐此谥号。 直到万历朝,再有官员为其鸣不平:于少保卫安宗社,实乃挽扶社稷定国之大功,更为奸臣所害,只得‘肃愍’二字为谥号,实不足矣。 于是经礼部议定,改于少保谥号为“忠肃”,为其修筑乡祠。 《谥法》:临患不忘国曰‘忠’;危身奉上曰‘忠’。* 这于臣子已然是上谥。 然而,于谦见皇帝拿起案上的黄纸,上面端正书写了“文正”二字。 “陛下实不必如此。” 自宋代以后,因司马光在《论夏竦谥状》中写过“今乃谥以‘文正’二者,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就成为了后面朝代阁籍特载‘不宜轻用’的谥号,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臣子得此谥号。 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表示朕偏要如此。 “若有世,朕不得帝陵宗庙,卿不得谥……” 甚至夺门之变后,君臣再也不可能见一面——太上皇朱祁镇重新登基的正午,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执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等人于锦衣卫狱’[1] 六日后的正月二十三,于谦遇害。 不足一月后的二月十九,已被废为亲王幽闭的景泰帝过世。 一无庙号帝陵,一无谥号祭享。 朱祁钰再次强调:“朕很喜欢文正这个谥号,卿百年后亦当配此谥。” 于谦静默片刻,方才行礼:“那臣谢过陛下。” 景泰十四年上皇丧仪后,皇帝因哀毁过礼龙体不安,付太子监国。陛下本人则搬到西苑一处新的宫苑去修养病体。 群臣见这熟悉的前奏,也就基本心知肚明。 直到景泰朝最后一道圣旨落下—— 为少保于谦提前定下谥号“文正”,并晓谕新帝,来日于少保配享其帝王庙庭。 ** 又是一年春日。 朱祁钰走到安宁宫正殿坐下来。 他依旧没有去坐主位,还是如弟弟拜访……长姐一般,在客座上稍候。 好像依旧会有宦官进去传信,好像他走进门依旧能看到在摇椅上抱着猫摇啊摇的熟悉身影。 庭院寂静。 朱祁钰望着对面的墙壁,看着挂了十余年的乐天居士的诗词《慵不能》。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清晰笑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熟悉的,哪怕感慨也是懒洋洋的语气:“这就是我余生想过的日子啊。” 你去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一定要如愿。 泪静静流了一脸。 这是成化元年初,寻常又平静的一个春日。 *** 春阳如水,遍映园林。 姜离也是在这样明媚的光中醒来,目之所及的景致如身在西湖,叠石为山景色奇绝。 姜离:? 刘禅住的这么好吗?
第72章 南宋赵构 姜离睁开眼的瞬间,已经露出了在系统空间内演练过后的笑容。 力求洗掉之前多年太上皇痕迹,转换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乖孩子。 只是笑容有点浪费。 身畔眼前皆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湛蓝如水的天空,目之所及除了天空还能见远山叠翠,春光明媚鸟鸣啾啾。 与之前在明朝甫睁开眼,便有立体环绕嘈杂人声‘陛下醒了!’‘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快请王先生!’不同—— 这回她身旁并没有围着人。 不过余光能看到不远处,身着宦官宫女服色的人影在走动,十分从容有序。 看来这次,并不是‘皇帝’骤然晕倒她才过来。 她在脑海中随口问6688:“你们每次载入的情况都不同吗?” 寂静,无声。 姜离发现了最大的不同:6688似乎还没有跟过来,而且到新世界的系统提示音也没响起。 于是她暂时没有动身体,只是视线缓缓移动,打量着身处的环境—— 此时她正半卧在一张躺椅上,身上还盖着一张小绒毯,显然是小憩状态。 此处也并非什么宫殿内部,而是一间连着亭子的半开小阁。 亭阁隔断之处,悬着大幅的罗绮与珠帘。 在大明呆了十多年,姜离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但依旧被这比春光还要清艳的珠光闪了一下。 但在姜离看来,这哪里是珠光,简直是不祥的预感变成刀光直刺过来。 只能在心里勉强安慰自己:可能刘禅全部家当都挂在这儿了,准备随时当了给相父当军费。 旁边精巧紫铜炭盆里忽然发出的“辟哩”火声让姜离下意识看过去—— 哦豁,完蛋。 姜离放弃了自欺欺人。 并不是为这春日还点着炭盆的浪费,而是这炭‘胡桃纹、鹁鸠色’,分明是最上等的宋朝御用炉炭(太上皇生涯还是提升了眼界),更别提旁边双金狮子小香炉中插着的线香—— 这些都不会是三国时期能有的物件。 姜离一把掀起身上的小绒毯坐起身。 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到窗旁,细看外面风景。 方才刚睁眼她就觉得眼熟,现下站在这里,看着江水浩荡,山脉起伏更加确定。 这山她见过,还游玩过! 那是她跟着于少保到杭州老家去玩,祭拜过岳王庙后,自然也去了南宋临安宫殿旧址(元代已经烧毁故称旧址)。 宫殿能烧毁,但山水未变。 彼时于少保指着这座山脉道:“东坡居士有云‘龙飞凤舞入钱塘’,便是说的这座凤凰山了。” 姜离第一回 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死去的记忆’在攻击人。 如果这是临安城,是南宋的皇帝…… 那一定不要是那一位! 不要是完颜构! “官家。”手里端着各色茶点的宫女看到立在窗前的皇帝,忙按规行礼。之后才小心翼翼垂首鱼贯入亭,去更换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根本没有动过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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