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态度这般分明,他实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直生自洪武十二年,永乐二年中进士入仕,至今已然历经了五朝。 终于,可以安心致仕了。 这一晚,王直老尚书写下请致仕奏疏。 终于这一年春末离开京城归于江西老家。 帝为其加赠太保之位,赐玺书、金绮、车驾还乡。 ** 而姜离与王直的想法差不多。 这一日朝后,朱见深往西苑来。 小宦官引着太子进门的路上就回道:“谈院判正在与上皇回话。” 果然,还在廊下走着,朱见深就听到了父皇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高兴—— “……你家小娘子已经抓过周,那茹院使给她起名字了?” 谈物柔说起家里新得的小侄女,语气也很柔和欢喜:“是,她一下子就抓了药囊呢。想来这孩子将来必要从母亲学医的。” “母亲给起了名字,为允贤。” 谈允贤。 谈物柔又道:“只盼她在学医上的天分志向,比我强些,最好比母亲也要强。” 她不是妄自菲薄的人,谈物柔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她绝对算是个好大夫。但……她并不是顶尖的那种大夫。 无论什么行业,想要到顶尖的水准,都不再只有勤奋,总要有天赋。 如今她们在太医院做院使院判,最大的缘故还是‘种牛痘术’之功。 但自牛痘术成,也十年了,种痘术已经推行到了天下各地, 功劳簿终究会成为尘封的故纸堆。 若要让女医不成为太医院的昙花一现,她们是需要有天赋,医术超于常人的下一代。 所以不光是允贤,这十年来收的所有女医,茹院使母女都精心指导,抱以厚望。 故而,见到抓周时一下子就抓准药囊的小侄女,谈物柔打心里期望着甚至是祈祷着:这孩子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会的。你家这位小娘子绝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会是青史留名的名医。” 朱见深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就见父皇说出这句话的语气神色,格外斩钉截铁。 此时还不觉怎的。 直至多年后,他下旨令谈允贤为下一任太医院之首院使,看着眼前被誉为‘女中卢扁’的杏林神医时,忽然就想起了这一日。 * 而此时,才十三岁的太子,只是进门请安行礼,送上亲手采集的竹沥。 谈物柔也起身给太子见礼。 朱见深免礼,言行间很是亲切:他是个记性颇佳的孩子,对年幼种痘时被茹大夫母女照看的经历还记得些——况且人的记忆就是如此,要是从那后他再也见不到她们也罢了,但这些年常见这两位太医院女官,自然印象逐渐加深并且习以为常。 姜离接过装竹沥的水囊。 从她很多年前将皇子公主们都养在西苑,要的就是——在许多事上,下任皇帝的习以为常。
第71章 明正文完 姜离是特意令人寻出来一个竹子打磨成的碗,用来喝朱见深带回来的鲜竹沥。 “因你叔父偏爱,如今内宫多是珐琅器物。朕倒是也喜欢,可是用来喝竹沥这等天然之物,似有些不太搭。” “铜胎掐丝珐琅”也就是后世说的景泰蓝,纹饰粲然鲜妍,有繁花似锦之荣。 每朝的器物风格都与当朝的帝王的审美息息相关,只看景泰蓝,也能窥见景泰帝内心一二。 朱见深听父皇如此说,也点头赞同:“珐琅作产出实精美。” 姜离笑了笑心道:要说起瓷器,还得是你成化年间的出名(值钱)啊,别说现代了,哪怕才明末,就有了成窑“成杯一双,价值十万”的说法。 可惜见不到了。 姜离又很快说服自己不可惜:没事儿,反正这系统跟周扒皮似的,看到了也带不走。 她欢快喝掉一碗鲜竹沥。 倒第二碗的时候,谈物柔在旁道:“竹沥虽对咳疾痰症极好,然性寒,上皇要不兑些生姜汁?” 姜离好奇:“那兑上尝尝味道。” 谈物柔:……不是让陛下您开发饮品啊。 待太子开始讲起今日朝上事时,谈物柔原本要告退,却被太上皇留下来,道一并听着就是:“你与茹院使今日不还要出宫去于府为少保诊脉吗?他说不定会问起此事。” 满朝文武能听得,她当然听得。 朱见深也做寻常事。 就如同他在西苑长大:对女子去做锦衣卫辗转奔波各地习以为常;对所见女子皆不缠足习以为常;对打小与他一并画鸡蛋的姊妹不愿嫁人,喜欢到处游历习以为常…… 他是这样长大的,身边一切重要的人与事告诉他这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何况他在意的人会为此而过的好。 于是数年后,当朝臣们面对年轻的新帝,想要把一些事情‘拨乱反正’时,打小跟着太上皇长大,十岁出头就被叔父景泰帝灌黑水的成化帝,很惊讶地睁大眼睛道:“这些事不妥吗?那当年众卿皆在朝上,怎不正言直谏,规劝父皇与皇叔父?” 之后三连问—— “如今天下万民皆知皆行近二十载,再让朕来改?” “大明以孝治天下,难道诸公要置朕于不孝之地?” “莫非诸卿素日在家,也是这般忤逆长辈吗?” 年轻的成化帝一脸震惊,用颜ⓨⓗ表情生动形象发出质疑:啊!朕的朝堂里怎么会有这样不忠不孝的人,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儿呢! 差点被‘不孝忤逆’大帽子压死的谏臣:…… ** 至夜,在朝上大为发作过的景泰帝,依旧到西苑来。 听说侄子已经来复盘过,朱祁钰也就没重复。 只是道:“皇兄别看于少保素日谦逊。”比如给自己的画像写‘凡尔赛小文’。 “但他性子其实是很经不起委屈,更经不起冤枉羞辱的。”顿了顿想起:“皇兄看过他写的那篇《石灰吟》吗?”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就是这样刚正直烈的性情。 姜离点头:当然。 一个人不表现出骄傲,但可不是没有傲骨。被无端攻讦构陷不会觉得冤屈痛楚。 “也是自王伟事后几年内少有人弹劾,我疏忽了。” “好在金英向来会说话会劝人,茹院使医术也佳——方才她来回禀过,于少保症候已然有所好转。我取来的竹沥果然是有用的。”还不忘顺带夸夸自己。 说起竹沥,姜离想起来,还给朱祁钰留了一碗。 “你自己没喝吧。” “多谢皇兄!” 朱祁钰真有几分惊喜:他今日亲手伐竹取沥,只是取沥过程中,不好当着侄子偷喝几口尝尝,更不好令人送给于少保前,自己先留下一碗…… 于是还真没尝到自己手作鲜竹沥是什么味道。 还是皇兄好,给他留了一碗! * 朱祁钰喝了半碗竹沥后,依言加了些珐琅杯中备好的生姜汁,又继续道:“说起来,见深是个好孩子啊。” 姜离笑眯眯:“哦。” “而且已经长大了。咳,十三岁是算不得大人。但在外头人家,长子这个岁数也是半个能做主的人了。” “嗯。” “说起来,皇兄也知道我身体不太好,唉,你从前也劝过我说忧虑劳累过甚不好的。” 为避免再听到一个‘一字诀’的应付,朱祁钰直接道:“要不过几年,等见深熟悉了朝堂政务,再让他监国一年试试——我就来西苑陪皇兄如何?” 姜离失笑:什么是好孩子啊。 就是撂摊子的时候,也怕掉在地上摔坏了,要稳妥地跑路。 于是景泰帝就听眼前人笑道:“好啊,三年后咱们再说如何?” 现在的朱祁钰,已经不是多年前乾清宫初见,明明是接过重担,还会涕零感动与皇帝信重,说出“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万死不辞”的职场新人了。 他故意以嘀咕方式冒出来一句:“三年?当真吗?不会三年后又三年吧……” 这句话又戳中了姜离独一份的笑点。 没有看过《无间道》,因此不明白为何会为一句话笑成这样的景泰帝疑惑歪了歪头。 姜离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坐起来。 她并非是草木顽石之心,十多年过去了,对这里遇到的每个人,也都有感情,但每到这些无人能理解的时候,就难免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不用三年,她就可以回去了。 * 自景泰十二年后,文武百官尤其是天子近臣,其实有些能察觉到景泰帝想做太上皇的心思。 朝臣:服气。 人家历朝历代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然而咱们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可能要有两位太上皇。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类似金濂这种活着一分钟,为捞钱奋斗六十秒的人,就完全不能理解:太上皇也罢了,从来就脑络与旁人不同。 但当今皇帝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自仁宗陛下后,大明的皇帝位受了什么诅咒?只要做到十年以上的皇帝,不是没了就是变了…… ** 朱祁钰并没有等到三年后,如他预想中一般来西苑与皇兄拉扯做太上皇的事儿。 景泰十四年春。 朱祁钰从安宁宫出来,身后跟着茹院使。 他是特意走出来才发问,面色很难看:“皇兄为何会忽然病的这么重?” 茹院使声音也难掩悲痛,用婉转的话语向皇帝传达了‘人寿自有天定,上皇这一病如油尽灯枯’的结论。 自半月前,太上皇骤然病倒,之后身体就迅速衰败下去,药石罔效。 一直守在上皇身边诊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太上皇的病体像是一个被倒转的沙漏,生命力如砂砾落下般在匀速流出。 * 姜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过程和最后的时限。 于是这一日,她令宦官请来皇帝。 原已准备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当即命人出去传旨停朝,很快乘辇赶到西苑。 他进门的时候还怕看到上皇很精神,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他见病榻上,人依旧是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屋内无外人,姜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道:“小钰,这些年,难为你也辛苦你了。” 朱祁钰刚准备出言打断这种听起来就不吉利的话,便听上皇继续道:“没办法,谁让你有个既废物又不当人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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