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明默然点了点头。 这名来历不明的少女甫一现身,他便以阴阳术探察过了,她非怨灵非精魅非妖物,似乎并非阴阳道中所知的任何灵体。不过她到底是什么,这并不重要。他不出手的理由,只因为在她出现那一瞬,自神子那方隐隐传来的感应——她对神子并无恶意,甚至可说是极为关切……和自己一样,这名少女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与神子有着意识的共通,那样的共通是无法掩饰任何恶意的…… 永泉脸色蓦地涨得通红,他天性善良,方才那话也只是冲口而出,此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大大伤人,期期艾艾道:“对,对不住……” 梨洛却恍若未曾听见一样,只对着鹰通继续说道:“神子殿下身体衰弱,似是另有缘故。”她摇了摇头,“……只是连我也无法知晓。” 那是连待在她识海之中,与她意识相通的自己,都无法知晓的缘故啊。 一时之间再无人开口。高悬的烛台上,燃着的烛火“哔”地轻爆之音,衬得寝殿之中气氛凝滞沉重不已。 友雅忽地微微一笑,合上手中折扇,立起身来。“看来神子殿下身体已无大碍了,我也要进宫去禀告圣上了,那么就请神子殿下好好休息吧。而且……”他转头看向赖久,他前襟上的点点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若不是事先知晓,在这灯烛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所以那一位才没有发现吧。友雅脸上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而且赖久你也应该去疗伤换衣了啊。” 一言未毕,少女的声音果然如他所期,急切地响了起来。 “赖久……先生,你,你怎么会受伤?” 赖久愣了一愣,随即单膝点地,俯首答道:“属下无妨。” 他自少女清醒过来之时便退到了渡廊之上。一则是谨守自己的本分,若不是她一直紧抓住他不放,以护卫之身而言,他本就不该进入寝殿;二则也是怕她看见血迹追问缘由,如果知道是因她而起,一定又会难过了…… 茜皱了皱眉,知道以赖久的性子,再问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不如自己过去看。她以手扶地,想要起身,才刚离地,脑中忽地一阵晕眩,双腿一软。 梨洛和藤姬齐齐惊呼出声,她们两人虽离得最近,可一个年纪尚小,还穿着行动不便的十二单衣;另一个又是灵体,无法负重,纵使想扶也扶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向前栽了下去。 茜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身体,却蓦地觉得浑身酸软,手上连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认命地紧闭了双眼,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整个人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原来赖久看她起身便知道不妥,还来不及出声提醒便看到她身子歪倒,情急之下大步抢上前去,正好接住险些摔倒在地的茜。 赖久小心地半跪了下来,将茜扶坐回原处,这才皱眉道:“神子殿下,您昏迷了四五个时辰才刚刚醒来,请不要贸然起身才是。” 茜却完全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只伸手抓着他的衣襟,眉头紧锁地看向他,“你……怎么会受伤?” 赖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却正对上她担忧关切的眼神,平日里清澈灵动的双眸此刻却雾蒙蒙地一片,分明地映着不容错认的……他的身影…… 半晌他才低低答道:“伤……已经好了……真的……” 梨洛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半晌,才似乎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悄悄地退出了寝殿。 渡廊的尽头远远可见两人并肩而行。 行在左侧一人宽袍广袖,衣带当风,一袭月白狩衣被夜风吹得上下纷飞,意态极致潇洒,正是官居正五品下,时任左近卫少将的橘友雅。 右侧那人意态安详徐徐而行,举手投足间风骨清峻,气韵逸脱,大有林下君子之风,却是入朝时日未久,便已坐到了治部少丞位置的藤原鹰通。 梨洛她本是灵体,浮在空中行动甚是迅捷,转瞬便已到了两人身后,略略迟疑,终是轻声唤道:“少丞大人……” 鹰通愕然转身,却见身着樱袭的清丽少女双手扶地,向着自己这方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身侧的友雅也已应声停下了脚步,看向梨洛的眼神越发地晦暗难明,脸上常挂着的温和笑容早已不知了去向。 “请您……尽力扶助神子殿下,拜托了!”少女如樱花般柔润绯红的双唇间轻轻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 鹰通微锁眉头看向梨洛,身为八叶,辅佐神子殿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身为需要被尊重爱护的女性,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也还是非常地失礼。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无法生气,是少女的语气太过真挚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那带着某种不明意味的视线,从刚才开始,便仿若有实质一般,微妙地自自己的脸颊擦过,落在了身侧的某处……
第12章 友雅番外 :免教生死作相思 【友雅的故事】 “人生……就如同这淡雪啊……” 夹杂着某种微妙情绪的喟叹,自友雅的唇间轻吐而出,修长的手指间轻轻晃动着浅底的素陶酒杯,杯中荡起的小小涟漪映着亭外的月色雪光,投在他深邃的眸子中,折射出无边无际的寒冷。 鹰通提起长长的黄铜火箸,拨了拨面前的火盆,看原本厚厚的白色炭灰之下,彤红的暖意星星点点地燃了上来。这才拿起身侧的酒杯,轻呷了一口。 只听友雅继续道:“我曾经有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鹰通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狂热地爱过一名女子……”友雅微微仰脸,看向空中静静落下的雪粒,在漆黑的夜空中有着一种虚幻的美丽,虚幻得……像……一样…… “……并且自以为对方也同样地爱着他。后来,这女子被选为斋宫……” “哦?”鹰通有些讶异。 斋宫历来均是由未婚皇女担任,在天皇更替,或是斋宫父母亡故,或是斋宫自身有过失的情形下才可更替。 现任斋宫便是先帝的二皇女,乃已故的弘徽殿皇后所生,在今上登基之时赴任伊势,至今已有十年。 友雅晃了晃酒杯,将它送到嘴边,慢慢地啜饮着,视线却仿佛穿过夜空,落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才缓缓开口继续道: “他们便约定了要私奔,我……那朋友当夜到了野宫外的竹林,却只看到那女子带了一群太宰府的人等在那里……” “……然后呢?” “然后,我……那朋友便被她斥为妄人,当场命人将他捆至太宰府,杖责了三十。” 只杖责了三十吗?对太宰府而言实在是过于轻了啊……鹰通看着友雅平静如水的面容,将想法谨慎地藏在了心中,“后来你……那朋友怎样了呢……” 友雅微微一笑,“后来他便……好了……”。这“好了”二字竟说得是苍茫无比…… 鹰通取过一侧的酒瓶,左手托底,右手轻扶瓶颈,为友雅满上酒,随后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注满,才持杯看向友雅。 “且赏雪……” 友雅浅笑着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斋宫的秘密】 轻雪簌簌地落在青竹的屋顶上,在这静夜之中听起来尤其的幽远飘渺。 世人皆道斋宫爱竹成癖,无论屋舍车舆,还是用具器玩,皆用竹制,且指定需京都嵯峨原野出产,若是取自野宫之侧便更佳。 于是,野宫外原本一望无际的竹林被伐得所剩无几。 在侍女的回报中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我笑得有如神佛,庄严而慈悲。 于是,在场的人一起虔敬地向我伏地行礼,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当年风调雨顺举国丰收,无数人赶来伊势拜谒。 于是,再无人记得那片竹林,除了我。 世人皆不知,我从无竹癖。 我只是要毁了它。 我曾在那竹林中说过一句话:“将这妄人捆送太宰府,杖责……三十。” 太宰府杖责之刑向来有定数,受二百杖必死,受七十杖必残,受三十杖虽痛彻心扉,却只需调养数月。 他受杖刑那日我在竹林中坐了一日,哭了十二个时辰,以竹枝杖了自己三百。 奶妈上药的时候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却从此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我猜,皇兄大约知道些内情,是以离京那日他执着我的手,神情恳切地问还有何心愿,我想了一想便说:“有生之年,永不返京。” 便以我注定孤寂的这生,换这数十年间皇室女子的自由吧。 皇兄应下了,随后期期艾艾地同我说道那人他自会照应,我无需担心。 母后在日对皇兄亏欠良多,我和永泉却自幼与他亲厚,他说会照应便是必定会照应,我半点也不担心。 到了伊势,入主了斋宫,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净身、斋戒、祈福、主祭……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了下去。 偶尔,只是偶尔——会在侍女红着脸的私语中会听到他的名字:他自式部调入了左近卫府,他官职升至了少将,他在宫中歌会上技压四座,他……纵情声色…… 我微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那样庄严而慈悲,如神佛般的笑容,我练习了十年。 时光荏苒,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奶妈却已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我时常去看她,她时常嚅动着苍老干枯的嘴唇,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总究没有开口。 其实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其实我早在十年前便知道了。 那夜是她通知了太宰府的人。 那夜若不是她通知了太宰府的人,在竹林外等着的检非违厅的人便会动手捕人了。 律令有云: “引诱斋宫者,送太宰府杖刑。” “引动斋宫者,检非违厅监其切腹,斋宫幽禁终身。” 天地苍茫一片,不知自何方传来虚无缥缈的女子歌声。 侧耳倾听许久才隐约听清了两句:“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立在青竹的屋檐下,仰起脸微笑着,不需要庄严而慈悲,不需要如神佛一般。 斋宫本就是如同幽禁终身一般的苦行,做不得数。 但是,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史官的记载】 新帝践祚,神前卜定先帝弘徽殿皇后所出二皇女任伊势斋宫,受封爱子内亲王,时年十七。 旋赴嵯峨原野之野宫斋戒净身,期间凡鬼怪异物近身则灭,不嗔不喜不怒不哀,足见其心虔敬,其志坚诚。 斋宫离京赴任之时泣作和歌曰“民生多哀苦,此身终奉神”,遂于帝前发愿“今生誓不返京”,帝感而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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