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礼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没想到她的神色里竟然露出些许得意,骄傲得不可一世。 “宫中除了果郡王,试问谁会一管长笛不离身,谁能饮得西域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敢在宫中如此不拘?” 允礼笑了。 她好聪明,见微知著。她好胆大,竟然敢斥他无拘?皇兄都说“他这样就很好”,她竟然像额娘一样教训他? 从小到大,这么厉害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我身上的酒味很重吗?失仪了。”允礼拱手向她赔罪,纵使知道他身为王爷,根本不必对她如此毕恭毕敬。 “你是皇兄的新宠?” 允礼故意试探,他想知道她是谁。 她身旁的侍女果然耐不住性子,怒道:“这是莞贵人!” 莞贵人......允礼若有所思,心里忽然流出一丝失落。 对啊,她是皇兄的。 * 七夕夜宴。 桐花台。 这是皇阿玛赐给额娘的,如今已成断壁残垣。 允礼记得小时候,额娘曾在这儿为皇阿玛跳舞,柔美洒脱,那样子美极了。可惜这都已经成了过往,皇阿玛去了,额娘常伴青灯古佛,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也不会有了。 他惆怅迷惘,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却发现上头有人。 又是她? 允礼乐了,怎么又是她?回回都能贸然闯进他的视线,还回回都在他最失意寂寞之时。 她像是刻意佯装在赏花一般,走到一旁捻起台角的小花轻轻嗅闻,像是一只蝴蝶,误入了一片鲜花凋零的花园。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谁!” 黑暗中,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她被他吓到了,慌张地寻觅,旗头上的珠穗都差点儿打到脸上。 闺秀们总是一派正经规矩的模样,鲜少露出如此像活人的一面,允礼每次在她身上瞧见“生机”都觉得心里都痒痒的,仿佛是春日青嫩的草尖破土而出。 “宫中夜宴欢聚,莞贵人怎么出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说辞,然后答道:“今夜是七夕,自然是月色更动人了。” 啊? 允礼看向天空中那弯月儿,努力憋住笑,不知道这样的月色哪里动人。不过她不愿说自己离席来此的原因,他也不便追问。 允礼发现面前的莞贵人倒是风雅,既通诗词、又博文广知。他本想“考考”她,可认得这不常见的小花,没想到她不仅认识,而且还颇有见解,当真令他意外。 允礼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倾慕之情,正在一点一点占据他的理智,故意说道:“天家富贵之夜,贵人与小王避世于此,倒显得不合时宜了。” 他有些退缩,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提醒他们二人相遇的“不合”之处。 “我一向短视,眼前只见小小夕颜而已。” 允礼看着她愣住了,她竟然并未将他们之间的身份不合放在心上? 此刻,仿佛他们是两个没有身份的人,仅仅因为月色、因为夕颜、因为此时的心情,恰好相遇。 这种毫无枷锁、毫无桎梏、毫无顾忌的自在,让他一瞬醍醐灌顶。 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她身为女子都敢不在乎,他都是一个男子还不敢,岂非太过扭捏怯懦了? 允礼看着如今盛宠的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额娘,感慨道:“帝王少有情爱,若有,也是不能见光,被世人接受的事情。就像夕颜,只开一夜的花。” 他知道她对皇兄有心,却也知道她越是这般如此走入迷局,将来越是会心伤。 他不忍看她心伤,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忽然想:他是不是仍旧保护不了他的兔子?即便是如此娇柔弱小的生命,他也无力保护。 因为“皇上”二字,永远压在他的头上。 曾经是父亲之命不可违抗,如今是兄长之尊不可触犯。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让他看似拥有很多,实则什么都是没有的。 * 通往凌云峰的山路,风雪未停。 她快死了。 允礼看着她冻得苍白的脸,绝望地想:他要救她!他不能放任她死去。即便知道救她这件事会让两个人都引火烧身,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从前她在宫里,他眼见着她被皇兄伤得体无完肤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在宫外,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他要尽力一试,他要靠自己救他的兔子! 他不顾一切地将她带回清凉台,他不怕旁人眼光地请来了温实初。 夜晚,他躺在雪地里将浑身冻得冰凉,然后折返房中,抱起浑身滚烫的她。 允礼一边拢紧她,一边痛苦地闭上眼睛。 老天爷啊,如果她真的会死,请让她死在我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力抓住你,我无力救你于那黑暗深宫,还无力救你于这苦难人世。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喃喃着,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他哭了。 纵使世人都说男子不可落泪,他还是忍不住,他觉得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 通往雁鸣关的路,风沙肆虐。 他快死了。 允礼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被她紧紧抓着。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把他推开了,她终于坦诚地面对本心,她像是怕永远失去他似的紧紧抓着他。 他很高兴。 因为他见到了最初怒斥他不拘的嬛儿。她的眼神坚定、言语豪放,说出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她要杀了摩格。 她鲜活起来了。同是一无所有,她却不再是凌云峰上只能依靠他的女子。 如此想来,他救下嬛儿就仿佛救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像九哥那样让她停在自己的腕上,饲养她、驯服她、圈禁她…… 原来她一直是雌鹰,是展翅高飞的那一种,也是凶狠高傲的那一种。他反而是白兔,一向怯懦退缩,纠结迟疑。 他若早如她这般敢想敢为,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他会在凌云峰定情的那一天就带她远走高飞。 今天,他更加爱她,更加不后悔爱她了。 在他心中,她是这普天之下最奇的女子,无视规矩也好,胆大妄为也罢,都是最可爱的。 背上的箭扎得他意识模糊,忍着口中的血,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还有五里路,他的嬛儿独自策马奔回,还能留住性命,还能再次展翅。 允礼猛地松手,深情地望着嬛儿,轻轻叹道:“好想和你再看一次夕颜。” 哪怕是只开一夜的花。 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允礼看向这仿佛离自己很近的月儿和星空,痛快地扬起嘴角。 他愿做雄兔,她来做雌鹰。 就算被她捕猎抓住、吃干抹净,他也无怨无悔。
第272章 番外淳儿篇 痛&痒(一) 推开窗,初夏的微风干燥里带着些许热气,扑在脸上。 庭中的凤凰花开了。 方佳淳意特地让雨儿搬了一张小桌在树下,自个儿则是小跑着打开存糕饼的柜子,小心翼翼拿出油纸封住的酥饼和芝麻糖,双手捧着欢快地跑出来。 乘凉与偷吃,人生两大乐事! 吃饱了,便躺在小竹椅上小憩,惬意得恨不能永远这么过下去。 “淳儿,你看你吃了就睡,越发圆滚了。就快要到殿选了,你也不收敛些。” 方佳淳意歪过头,仍卧在椅子上,对着姐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我才不稀罕进宫呢。外头多有意思啊。对了,昨儿个上街,我和雨儿瞧见个好玩意儿,姐姐我去拿给你看!” 方佳淳意突然灵活地从椅子上起身,一溜烟儿跑进闺房,拿出一个长长的筒状物,兴冲冲交到姐姐手中。 “掌柜的说这叫望远镜,传教士带来的。可好玩了。” 将镜筒放在姐姐眼前,方佳淳意轻轻扭动,听到姐姐发出“咯咯”爽朗的笑声。 “罢了,你可要收好,别被阿玛和额娘瞧见了,又要说你贪玩,以后难寻婆家。” 方佳淳意听到姐姐这么说无奈地嘟起嘴,“还早着呢。我才十四。额娘那么疼我,肯定会多留我几年的。” 姐姐听到她这么说“噗嗤”一声,“怎么?你就觉得自己铁定落选了?” “皇上能看上我什么呀?图我年纪小、图我吃得多、还是图我长得滚圆呀?哈哈哈。” 方佳淳意拿着望远镜,对准广阔的天空,轻轻转动,看见天空之中遥遥掠过的鸟儿都在自己的一目之内,嘴角微微勾起。 * 碎玉轩。 方佳淳意入宫半年了,日子过得不痛不痒。常在的月例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正殿的莞姐姐伤了腿,一直在休养,虽说她在御花园偶遇了皇上,升了贵人,可还没有承宠,方佳淳意唯有守株待兔般等在窗下,才能在皇上来看她时悄悄瞥一眼。 皇上好像是个大伯,看上去比阿玛年纪还要大。 方佳淳意撑着脑袋失落地坐下,看着窗前倚栽而来的桂花树,无奈地撇了撇嘴。 “小主啊,赶紧拾掇着打扮打扮去正殿给莞贵人请安吧?还能在皇上面前露脸呢!” 方佳淳意幽幽看向宫里的嬷嬷,瞪了一眼之后又猛地转过头。 她才不要去。 “我的小主子,我的姑奶奶,你再这样下去日子可怎么过?永远就是个常在,在宫里熬到老熬到死吗?” 嬷嬷的话让方佳淳意十分头痛,她不争宠碍着谁的事儿了?她才不想对个大她三十岁的大爷赔笑卖好呢。 嬷嬷见她完全不为所动,脸色阴沉地离开了西配殿,一出门脸上就堆着笑去和槿汐姑姑套近乎去了。 方佳淳意看着她变脸变得如此丝滑,惊得瞳孔放大。 嬷嬷想要富贵,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小主,算是绝了指望,还不如去讨好掌事姑姑,从莞贵人手指头缝里期待一些赏钱。 方佳淳意苦笑着看向殿中其他的奴才,他们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瞧着正殿里那般趾高气昂,也是羡慕嫉妒的。 方佳淳意转过头来,不敢看他们,不禁想:会不会有一天,她再也坚持不住,被这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和不甘不忿的奴才推着去讨好侍奉皇上呢? * 春日里,日子百无聊赖。 方佳淳意虽然还无法说服自己去讨好皇上,却学着宫里的嬷嬷一样去结交各宫妃嫔了。 她发现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蹭吃蹭喝的时候只要摆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些好听的俏皮玩笑话,就不会让人讨厌。 所以,皇上不来的时候,她就去找莞姐姐;皇上来的时候,她就去找欣姐姐。为了衣料和炭火能够足数,偶尔也去和夏常在打花牌;为了例银能够不被过分苛扣,也会在翊坤宫捧一捧华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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