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叔奕温柔的话语让淳儿顿时心被一暖,她嘴角微微勾起,缓缓地转过身子,盯着费叔奕。 他脸上的关切很真实,和额娘、姐姐哄她时一样。 “没有。什么都没有。” 淳儿轻轻一叹,看着费叔奕露出一个苦笑。她知道,把人轻轻推开,会引得对方更加迫切地靠近。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隐瞒大夫,是求医者最大的不智。” 淳儿看着他灼灼生熠的目光,突然觉得后背像是躺在一团软乎乎的棉花上。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直盯着费叔奕,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漫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巾。 费叔奕顷刻慌了,愣了一下不得已地低下头去,自责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静默无声,但此刻费叔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也看清了淳儿。 照顾萱贵人的胎也没有忙到不可开交,只是他在照顾淳儿的过程中,缓缓发现自己越陷越深。 他害怕,他逃避,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了乱麻,便能免去诸多麻烦。 她是天子嫔妃,他的任何心思,都是自讨苦吃。 可他是个人,他的心会跳,他还活着。 费叔奕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帕子,撇过脸去不忍看向她,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 “小主五内郁结,伤心摧肝。微臣会勤来给小主请脉的。” 说罢,费叔奕像逃跑似的慌忙离开,到了廊下才好好地嘱咐雨儿如何安排饮食和用药。 淳儿紧紧攥着这方帕子,擦了擦眼泪,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起。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枯井里的囚犯,因自己永远出不去了,所以想要把趴在井口那个好奇的人、每天给她带来新鲜见闻的人也拖进深渊。 她真坏啊。 淳儿不禁想。 可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永远抬头仰望着井口,等待着他出现,太煎熬了。 下来吧,和我一起在黑暗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吧。 下来吧。 * 碎玉轩。 自莞嫔离宫,这里冷清得仿佛冷宫,锦答应和她就像被遗忘的人,静静地在宫里等死。 春末,梨花谢了满地,凤凰花含苞待放。 淳儿遥望着费叔奕送给她的香囊,心满意足地一笑。她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等着定时给她带来宫外见闻的费叔奕。 不过是什么张家的闺秀嫁错了人,李家的儿子和妻子大打出手,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但在她听来,也是津津有味。 “微臣费叔奕给小主请安。” 费叔奕提着药箱进来,伏在她的脚尖对她行礼。 雨儿懂事地退到一旁,站在玄关处,侧过身去,为自家小主守着她的秘密。 费叔奕如常将帕子搭在她的手腕上,微笑着凑上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这一年来,她被他照顾的很好。皮肤吹弹可破、头发乌黑浓密,十七岁的年纪显出少女特有的娇柔妩媚,对他俏皮一笑时总是摄人心魄,让他离开后也忍不住在脑海里将那画面反复咂磨。 这是他亲自培育的花儿,亲自浇灌、亲自呵护。天冷了怕她冻着,天热了怕她中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把她放在心上。 “皇上说,这一次去圆明园,我也去。” 费叔奕一愣,手有些颤抖,睫毛错落地闪烁了许多下。 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上想起来了吗?宫里还有一个淳常在?她娇艳如花,到了被采撷的时候。 自己精心养护的花,即将拱手让人了。 费叔奕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刀,明知道这是宿命,却一直残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可以逃过去,期待着淳儿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夺走。 “你希望我侍奉皇上吗?” 淳儿缓缓地眨眼,堵住自己心头涌起的期待,郑重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说不希望。 求求你,千万要说不希望啊。 像姐姐那样,直白地告诉我你爱我吧,像额娘那样,不舍地说“淳儿,额娘不想你去那见不得光的地方。” 费叔奕咬着唇,准备好恭喜和祝福的说辞,却在对上她眼眸的一刻,瞬间破防。 “不要。不要去。” 说罢,费叔奕懊恼地低下头。他的话太无力了,他明明无法拯救淳儿,却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心啊。你就乖乖赴死吧。 别挣扎了,挣扎也不会有旁的结局。如此清醒地折磨彼此,到底有什么值得? 费叔奕隐隐叹息一声,将头埋得更低了。 淳儿看着低着头退缩地弓起身子的费叔奕反而很高兴。 她是被爱着的。 在这庞大的,尔虞我诈的,权势富贵至上的深宫里,她被真实地爱着。 好像在这一刻,死亡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淳儿突然抬起手,帕子扬起落下,她的手附上他的脸庞,惊得他一个激灵,身子抖动了一下。 淳儿第一次端详他的面庞,发现他眉目舒朗,鼻子高挺,眼若星辰。比起皇上那个大伯,他年轻英俊,温柔体贴。 指腹感觉到他冰冷的脸庞骤然变得滚烫,澎湃的感情像锅里翻滚的沸水,即使盖子没有揭开,也能感受到底下那翻涌冒泡的水花。 “好。不要。我不要做他的人。” 费叔奕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眼神坚决的淳儿,有一种他的花终于盛开的错觉。 她摇曳生姿,自信从容,再也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 圆明园。 湖上十里风荷,淳儿坐在船上,船头是装扮成太监的费叔奕在为她摇船。 船至湖心,身影都被掩埋在荷花和荷叶之间,费叔奕放下船桨走到船内。 月色洒进船内,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彼此模糊的脸。两人相对而坐,淳儿微笑着看向费叔奕,他比往日给她请脉还要拘谨。 她托着腮端详着这个满心满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却又看得见他的闪躲和畏惧。 虽然她仍旧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归处的猫,但好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老鼠,她攥着他的小尾巴,让他逃也无法逃,只能当她的猎物。 而且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摆弄的,这只老鼠爱上了抓住他的猫。 淳儿突然起身,躬着身子想要去船外瞧瞧,只是她一起身,船就失去了平衡立刻摇晃起来,费叔奕害怕她摔着,立刻张开臂膀护着她。 如她预料,她跌落在她的怀里,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瓶,一碰就坏了。 皮肤上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淳儿觉得身子也变得滚烫,她仰面看着费叔奕,他也目光灼热地望着她。 “费叔奕。你可以松开我吗?” 淳儿眨巴着眼睛,脸上是无辜可欺的表情,说着划清彼此界限的话。 这湖心周遭无人可至,仿佛他们二人被困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一切凡尘世俗都在此刻远去。 “不可以。” 他望着盯着他的淳儿,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幻想,逼着他抓紧她的腰肢。 费叔奕鬼事神差地俯身咬住她的唇,激动得热泪盈眶,箍住她软软身子的力道也不由地加重。 他真的做了。 费叔奕忍不住惊叹自己的大胆和无拘。 淳儿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捆绑,她想要挣脱却被费叔奕抱得更紧。 体力上的悬殊,忽然让她清醒过来,对方可不是什么老鼠,对方是能随时能把她吃干抹净的巨兽。 此刻,当世俗的权位身份都远去,她才成了真正无所依仗的人,一个纯粹的女子。 她推拒着让他松开,他意犹未尽,她惊恐万分。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是天生的猎物,不是被这一个抓捕,就是被那一个控制。 她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能当淳儿,只有“淳常在”三个字才能保护她。 这样大胆的事情不能再做了,她只有是妃嫔时才能拥有主动权,一旦沦为普通的女子,将一无所有。 淳儿逃跑似的与他保持距离,却在慌乱中跌坐在船上,船身摇动,发出些许声响。 “不知是哪位姐妹在船上,可否停船靠岸?” 淳儿几乎连滚带爬地钻出船舱,站到船头,才发现船已经漂离刚刚的位置,湖面之上十分扎眼。 登船的是她,可无法控制水流走势的也是她。 淳儿远远看见了萱嫔,心下一寒,她进退两难。躲过去,无疑是把自己推给费叔奕;不躲过去,那就是把自己私通的罪名送到了萱嫔手上,从此以后任人宰割。 “萱姐姐是我,我和......穆姐姐在游湖呢!船小狭窄,恕我们不能邀姐姐上船了。” 淳儿发现自己在船头这么对着萱嫔喊话,费叔奕却走到另一头继续开始摇船,一点一点远离陆上,越摇越远。 她压住心中的悲怆和恐惧,泪眼朦胧地看向一脸得意的费叔奕,忽然咬紧了嘴唇。 不。 但是她已经没有“不”的权力了,等待她的只有被吃掉的命运。 她不能挣扎不能反抗不能呐喊,她亲手为自己编织了樊笼,还把猛兽放了进来。 爱是什么? 淳儿突然后怕地想,这是爱吗?因为爱她而对她关怀备至,因为爱她而对她精心养护,于是她成了一个离开爱的饲养就会发疯的猫。 她知道,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会一次次去找他,找一个饲养她的居所,因为她的心上有一个洞,只有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才能填补。 领巾被费叔奕抽离,绕在他的腕上,淳儿痛苦地想:这是交易。 她想得到爱,就得用自己交换。 比起在皇上那儿的没得选,这已经是她能选到的最好结果了。 * 那一夜之后,费叔奕对她不同了,像是把她当成珍爱的东西一样爱护,比从前对她更关心,带进宫送她的小玩意儿也多了。 但她不再敢和他单独相处,只是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爱意与喜欢。 “淳儿,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淳儿听到费叔奕这么说,只是淡淡一笑,她不会把他的这种话放在心上,因为她是皇上的嫔妃,一生一世都被困在这宫里。 她也不愿说煞风景的话让他失落,毁掉他精心为她编织的美梦,所以她总是说“好。” 每每说罢,她都能看到费叔奕脸上乍现的喜悦和欢欣,一种刺目的占有欲,跃然浮现。 她是他梦想得到的物件。 直到她被萱嫔叫到延禧宫的正殿问话之前,她都残存着些许侥幸,以为可以这样贪婪地享受他的爱,直到彼此厌倦,直到她心上的洞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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