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白驼山庄过惯了豪奢生活,再瞧自个儿地盘便觉着确实有点寒酸,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眼下牵着骆驼漫步在小池塘边儿,心中也颇感兴味盎然,又向药田更西面瞧了瞧。那头原本便是谷中精舍所在,但此时受缤纷花树遮掩,犹如隔雾看月,瞧不分明,曾九不由微微一笑,对这树林十分满意。 她来时正是凌晨,此时天光迷蒙亮起,自池边树林中忽而钻出几个黄衫男子来。那几人瞧见池边站着几个牵着骆驼的白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高声问道:“甚么人擅闯幽谷?”再走近几步一看,只见当先那体态风流的婀娜少女容光煞人,似笑非笑,正是曾九无疑,不由魂飞天外,屁滚尿流的迎上前来,奉承道:“姥姥回来啦!” 曾九心情颇佳,随手点了点面容最俊秀的那个,问道:“你是……你是谁来着?” 那黄衫男子道:“奴婢姓张,张肖云。” 曾九想了想也没想起来,不由暗自忖度:“白驼山那般气派,我不能叫欧阳锋比下去。往后若要在西域乃至天下扬名,少不了谷中药人维持。人数一多,又须得有人替我管事,总要从这些药人中一一提拔,抬举出几个象样的来。那么往后几年,我只怕不得功夫再四处走动了,该先将这座幽谷经营妥善,待得根基坐稳、声名扬外,再说其他不迟。” 她想了这许多,却只是一转念的功夫,故而先向张肖云道:“请白驼山的使者用顿便饭,好好招待了再送出谷去。”又向左边儿那个药人一指,“你带他们先把这几匹骆驼上的东西卸下来,轻手轻脚,别坏了我的事。” 张肖云等人忙哈腰道:“姥姥尽管放心。” 白衣奴见状,亦纷纷谢道:“多谢曾姑娘款待。” 曾九本欲往精舍去梳洗休憩,闻言脚步一顿,转身微微一笑道:“对啦,曾姑娘这叫法不大象话。往后叫我曾谷主,若不愿意,就叫我姥姥。” 白衣奴面面相觑,却着实不敢得罪她,便道:“小人们知道了。” 曾九这才满意,独自噙笑钻进了池塘后的花树林中。这林中为得野趣,并没使青石铺路,落英缤纷碾在泥中,叫人踏出一条幽芳小路来。穿过树林,忽见几座竹屋映入眼中,篱架上攀着茑萝,簇绕着几丛胭脂雪般的曼陀罗花。 她正驻足,那竹篱葡萄架子后忽而绕出来一个紫衫药人。那药人与她四目相视,蓦然惊觉,脸上现出又惊又喜,又惧有怕的复杂神色,忙不迭抢出竹篱外,拜道:“奴婢常寿,见过姥姥。” 这人曾九认得,是当初她从昆仑带来几个药人。 因他几个跟在她手下听用最久,开荒幽谷时亦十分伶俐肯干,她后来做了撒手掌柜的,一应杂务便也都是他们来办。是以这几人在谷中地位隐隐高了后来者一筹,经她首肯,连衣裳颜色都区分开了。 曾九嫣然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去后面儿,和我把这段时候的事都讲讲。” 常寿这便恭恭敬敬的随侍在侧,待二人进到曾九惯常歇住的院子里,他条理分明的将又打外头掳了多少恶棍回来当苦力,雇佣了几多泥瓦匠、花匠整治园林的事一一道来,请示道:“眼下谷中院落已颇齐备,还请姥姥示下,各处该做甚么用处?”说着又面不改色,极为主子考虑道,“新来的那些不懂事儿,眼下是戴了镣铐驱使,还请姥姥赐下药来,好令他们安心。” 曾九坐下这会儿功夫里,院子里忙得是人仰马翻,好歹算给她上了热茶润口。这群药人本是作威作福、当惯大爷的恶徒,哪里会伺候人的差使,曾九端起茶盏,闻言微微一笑,饶有兴味的细语问道:“你跟着我,竟觉着安心么?”说话间茶水入口,又忍不住默默想道:“我成这番家业,做得是无本买卖,兜里实在没几个钱。等名声响了,得了地方孝敬,好歹得雇个厨子给我做饭煮茶。这茶水煮得也忒难喝了罢!” 常寿不知她随口一问,忙奉承道:“奴婢以前不懂事,现下跟着姥姥,实在要多欢喜有多欢喜。” 曾九明白他是奉承,笑吟吟听了便罢。 待第二日早上,曾九自睡梦中醒来,忽而听到门外有个女子怯怯讨好道:“姥姥醒啦,要不要奴婢伺候梳洗?” 曾九伸手将床幔一挑,见是个陌生少妇。那少妇自纱幔后瞥见她容光,心神受摄下又是惊讶又是自惭,忙叉手深深蹲福下去,口中道:“奴婢福娘,是常官人在集上买来伺候姥……姥姥的。” 显是没想到常寿口中的姥姥竟是个貌美少女。 曾九瞧她神色,不由莞尔,心道:“这常寿倒够乖觉。”当下由这福娘服侍着起床,又吃了一顿她亲手做得苏式早点,这才召集谷中一应药人,将她昨夜里想好的头一件事吩咐了下去。 “名不正则言不顺。” “从今往后,咱们幽谷就叫做叁星谷。” “谷中诸人在外行走,当自称叁星谷门人。” 往后数月之间,曾九划出一片精舍用作药庐,苦心参研起早在横断山时便着意起拟的单方,终究不负数年之功,照最后所得几副增减成方制出药食,饲养出了一批新蛊来。 这批蛊为数不多,曾九挑了几个面容英俊、机灵乖巧又有些才干的药人出来,在他们身上种了新蛊,又嘱咐他们好生练功,不要荒废了旧日本领。那十几个药人一开始面如土色,如丧考妣,浑然不知何故要受罚,却不料蛊虫上身后,不仅没觉出甚么不适,不出几日,竟还发觉不但手脚蛮力大了许多,身上功力也竟见涨颇速,不由大喜若狂,成群结伴地跑到曾九药庐外面跪倒扑地,山呼阿谀之词。 这些药人这般欢喜,要说全是为了这蛊中的好处,也不尽然。实是他们常年战战兢兢、任她鱼肉,生怕一言不合便要被她弃如敝履,就此痛苦至极地惨死关外。眼下曾九流露出栽培之意,他们忽而发觉自己不但性命无忧,还颇有好处可得,若表现得力,极可能再不必去过先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虽说性命仍系于曾九手中,但心中大石落地,焉能不大喜若狂? 而这饲养新蛊,将四处搜罗来的药人分门别类,定出个三六九等,使之忠心听话,能派上得用场,撑得起门面,便是曾九要办的第二件紧要事。这件事刚开了个头,再过个几年,待她在蛊毒上道行更深,必能养育出更具奇效异功的蛊虫,届时应付手底奴婢、恩威并施间,当有数不尽的手段得用。 又过数月,冬去雪化,枯草生芽,一日间春雨倏而便至。 曾九坐镇叁星谷,半年不问世事,每日除了定夺谷中大事外,便是沉迷毒蛊不可自拔,几乎将旁个都抛在了脑后。这一日细雨浇花时候,她正在蛊房中看虫,一个白衫药人忽而匆匆急趋而来,候在门外道:“姥姥,白驼山来人拜谷。” 曾牛微微一怔,忽而想起欧阳锋来,不由笑道:“来得好。白驼山主人到了没有?” 那药人捧上一册礼单,道:“来人自称使者,率人引了数十匹骆驼的驼队而来,说是奉白驼山山主命令前来送礼的。” 曾九心觉有趣,接过礼单信手一翻,瞧见上头金银玉翠、药材细料列了长长一串,后头还跟着数十个匠人奴婢。再往后看,“戴铐囚犯若干”竟也在礼单之上。她将单子随手丢给白衣药人,道:“这个给常寿弄去,我去瞧瞧都谁来啦。” 待到了会客竹厅上一相见,曾九听来人自称管家,便道:“你们庄主那?” 那管家道:“庄主没同驼队一并来。” 曾九闻言,登觉兴致缺缺,便又犯了懒,与他说笑几句就淡淡推说要事在身,将招待客人的事尽数交给了常寿去办,自己则独身一人返回药庐去。 待在药庐书房檐下收伞,她挑起细竹帘甫一进屋,忽而听一个人道:“干甚么去了?”这人声音如金戈交击,铿然惊人,简直再熟悉也不过了。 曾九蓦然抬头一望,果见欧阳锋宽袍大袖、白衣如雪,正似笑非笑的负手站在梅瓶前,口中淡淡道:“是不是找我去了?” 曾九手扶竹帘身形一顿,片刻后将手中纸伞放落,亦负手缓缓向他走去,及至近前,忽而伸出两臂向他身上一扑。欧阳锋立时将她拦腰扶住一抱,只听她慢条斯理地娇声道:“我去瞧瞧是谁呀,还将囚犯送给别人做礼物的?” 欧阳锋微笑道:“那是给你用作药人的。收下留着使唤罢。” 曾九仰头望他,发觉半年不见,这卷毛混蛋生得愈发英俊勃勃,锋芒逼人,不由心中欢喜,垫脚在他脸上一亲,嫣然道:“你怎么才来找我玩?” 欧阳锋听了这句,旧景浮上心头,不免恼怒又生。但与她久别乍逢,又觉怜爱非常,只欲寻无人处耳鬓厮磨一番,等闲舍不得发脾气,便仍耐心道:“我练功练到紧要处,没甚么时间来找你。” 曾九微微歪头听他说话,道:“那你练成了没有?” 欧阳锋微微一笑:“哪有恁容易。那门功夫我还有得琢磨呢。”又问道,“我为了过来,路上耽搁了不少功夫,有意在你谷中住段时日静心练功。你这里有甚么清静地方没有?” 曾九故意笑问:“怕耽搁功夫,你还过来干甚么?” 欧阳锋不动声色道:“你说还能为甚么?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曾九这才嘻嘻道:“你放心,这里清静地方多得很,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又好奇道,“你要练得是甚么功夫呀?给我瞧瞧。” 欧阳锋一时对她这促狭又爱又恨,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才道:“这功夫练来半点也不好看。你必不会爱看的。” 曾九道:“那好罢。”说着从他怀里溜出来,牵住他手向书房外拉,嫣然道,“你和我来,我给你安排个好住处。往后那里我不许别人住,一直给你留着。” 欧阳锋这回率先登门拜访,正算是明里暗里的服了个软。 曾九不肯嫁他,他反倒非想要娶不可。眼下她常年自住叁星谷中,他既然没法不挂记心上,便只好沉住气来,准备使水磨工夫来降服于她。曾九对此也自明了。 二人心照不宣,便这般如常往来,互往小住。 往后数载寒暑间,白驼山每年四季总会往叁星谷派遣几回驼队,挑曾九喜欢的东西一一送上门去,可称十分殷勤周到。而曾九除了与欧阳锋半真半假的谈情说爱、切磋毒武之外,则又在这几年中办成了第三件要紧事,即在叁星谷中开门迎客,做起了买卖——凡是中毒找上门求治的,她来者不拒,一应收留治好;凡是携重金上门求蛊求毒的,只要给足钱银,一应照价付货。 这买卖听起来简单,但若要做得妥妥帖帖,从不出错,却是极难。故而四年后,叁星谷这三个字在塞外逐渐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待到偌大名声传入中原群雄耳中时,这当初不名一文的无名幽谷已成了庞然大物,赫然能与白驼山庄并肩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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