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南道:“咱家不曾有过什么剑谱,便连我的剑法也是你祖父口头传授,一招一式教我得知的。不若你将辟邪剑法从头至尾与她演练一遍,拆开讲细如何?我亲自去也好。” 林平之心里一跳,正觉得不好,却觉手上被父亲重重一握,登即恍然回神。不错,周遭目下都是魔教的人,都不清楚底细,更不知敌我,如此大事焉能这般当面交代?他自觉乱了心神,暗暗责怪自己天真鲁莽,忙振作道:“既然如此,只好同曾姑娘好言分说了……只她早从青城派的人口中得知了辟邪剑法招式,恐怕她不能满意。” 当下两人借身形遮蔽,背对旁人用树枝划字对答,林震南问着问着,背后便出了一层冷汗——他如今才得知,周围竟全是魔教中人,且那位曾姑娘正要到衡山去,欲孤身一人同整个五岳剑派比斗! 此事纵算匪夷所思,到底同他林家也没甚关系,可是……知子莫若父,他旁观林平之神态举止,直觉儿子似乎与那位曾姑娘牵连不浅,心中不由颇感忧虑。他未着急同儿子分说此节,只先按下不表,而林平之与父母商量妥当,便趁众人尚未歇息,到帐中去见曾九。 待得了答允进账,他也低头不去看曾九容颜,只说要再同她借些金疮药来给父母包扎,但人却走近桌前,用指头蘸了半盏残茶,在桌面上写字道:“家传剑谱藏于老宅,林家祖上明令不许后人观看,我爹爹亦不知晓剑谱内容,无法口述与你。” 茶水发涩不便书写,帐中桌几又小巧,林平之写得几字半句,便使袖口擦净字迹再写,神态一时颇有几分专注。他因突逢大变清减许多,连带骨骼也愈发分明,手指瞧起来修长秀美,白净如玉,很是好看。 曾九瞧了两眼字迹,便转移兴味去瞧他写字的模样。林平之察觉她目光,浑身不论哪处都极不自在起来,待写完最后一字,忙使袖子胡乱抹掉桌上愈发潦草散乱的字迹,拿眼神询问她是否清楚了。 曾九眨了眨眼,也蘸点儿茶水,一笔一划写道:“我不识字。” 林平之先皱了下眉头,旋即耳颊渐红,像是恼了却又不是,憋了半晌方轻轻道:“你……你不要消遣我了。总之事便如此,不论何时你若愿意来福州游玩,林家上下俱都恭候大驾。” 曾九“哦”了一声,仍嫣然盯着他看。 林平之给她看得心里怦怦直跳,却又暗自懊恼:“你怎么如此进退失据?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吗?”便张口道,“我先出去了。” 曾九软洋洋道:“你干嘛去?同我一起不好么?” 林平之被她一句话生生止住脚步,只好说:“我在这傻愣愣站着干甚么?你若有话吩咐,那我自当遵命。” 曾九便又瞧着他,轻轻吩咐道:“那么我就要你在这傻愣愣站着。” 林平之不知如何作答,硬生生又站了片刻,只觉帐中闷热难熬,终于忍不住问:“你……你一直看我做甚么?” 曾九道:“我看着你,你不喜欢么?” 林平之与她对视,照见她两眸似水,忽感狼狈莫名,不由又别开眼去。 他心中本待生出一丝温馨情热,却又忽想起辟邪剑法之事:“那日遇见曾姑娘,我怎便答应以家传之秘换她援手?按我脾性,若是正直仁侠的高人,自会为江湖道义相助林家,若他挟恩求报,那我宁可不受他的恩情。无人助我,我便自己拼了命去救爹爹妈妈,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处,也不失骨气,不堕我林家正风。可……可我怎么便答应了?” 想着想着,只觉沉重难受,挣扎非常,“我……她不是良善之人,如今更与魔教中人为伍,我为何却是非不分、善恶不论,不管她稍说句什么话,我总不忍违背?此时她这般同我说话,也并非发自真心,并非我林平之有甚么特殊,换别个美男子在她眼前,她也同样一般对待。我在这里胡思乱想,真是可笑可恨。” 曾九见他脸色渐白,气氛不复旖旎,不由扫兴地叹了口气。 林平之只是低头不语。 曾九等了片刻,道:“药膏找申不俊去拿。明天你就走吧,我也要走了,到时你来衡山找我履行约定。”她又自然流露出一副冷酷态度了,仿佛适才甜蜜娇柔皆是泡影,“我不会在衡山呆太久,如果等不到你,我可会很不高兴的。你不会想让我不高兴的,对不对?” 林平之彻夜辗转未眠。 次日天一亮,曾九一如她所说般离开了。 她走时若无其事,不再理会他,甚至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林平之也一眼不去看离开营地的旗幡车马,只低垂着头拾掇申不俊留下给他三人的一件包袱,待将里头的瓶瓶罐罐火折碎银都一件件仔细摩挲过了,也再听不着众人离去的一丝声响,他才终于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向空无一人的官道上投去一瞥。 此地距福州并不算远,三人就此加紧归乡。林夫人心疼儿子,有心晚上寻客店住宿,林平之却总不答应,执意尽快赶回家去。他一路上不复当初做少镖头那般神采飞扬,俨然一副沉默寡言模样,眉间常见郁郁不乐的沉峻之气,仿佛短短几日之间长大了好几岁。三人行走在外,林平之时不时竟能提醒父母小心谨慎处事,江湖经验虽仍嫌生嫩,但已足够让父母既感欣慰又觉辛酸。 待回到福威镖局,林震南白日忙于重整镖局旗鼓不谈,一日夜里终归将林平之叫来书房,忍不住劝道:“孩子,打从分别后再见你,你总是怔怔发呆,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你是不是因求那姓曾的姑娘搭救,在她那里受了许多委屈?唉,咱们镖局在福州地面上本有几分薄面,你又是个好孩子,认得你的人自然多顺从你,捧惯你。可她小小年纪,武功这样精深,想来自小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怠慢了你也是寻常,你莫要太放在心上。” 林平之张了张口:“我没有受甚么委屈。也不关她的事。” 林震南斟酌道:“我观你一路言行举止,知道你也长大了。有些话,爹爹便同你直说了。咱们福威镖局,不过江湖上讨口饭吃,与名门大派相比而今看来犹如微末蝼蚁,今番能从这飞来横祸中全身而退已是大大的侥幸。曾姑娘毕竟正邪难辨,又同魔教有了牵扯,她自是高来高去,万事不怕,可若与她挨着太近,随便一点风波便不是林家吃受得住的。” 父亲恳谈之言,本即切中林平之所想。可不知怎么,他心里知道曾九邪气,听他人说来却总觉刺耳难听,不由打断道:“爹爹,青城派的人同魔教倒是势不两立,咱们从来没得罪了他,甚至年年往青松观中送礼,可那又如何了呢!曾……她虽有些乖戾,可到底是我林家的恩人,为了自己得失而疏远恩人,难道不是忘恩负义么?……这同爹爹教我的却不一样。”说到这里,忽又后悔,他本是个极孝顺的少年,心里很是责怪自己不该如此顶撞父亲,“爹爹,我……” 林震南没去计较这个,他沉默片刻,道:“她对咱们家有恩,来日自当报答,这是咱们行走江湖须守的道义。可是……可是你对曾姑娘……” 林平之若有所觉,忽有些不敢再看父亲,但一时间又不能动弹般愣愣与他相视—— 烛火静烧间,只听林震南问:“平儿,你喜欢她……心里当了真,是不是?”
第57章 林平之骤然给人当面道破,一时感觉热血上涌,激动到仿佛生出了无尽勇力,一时却又莫名愕怕,仿佛正有甚么猛兽冲他扑来,抑或迎面被一拳打了个气闭。他紧握两拳,缓了半晌方重拾语声,道:“爹……我……” 林震南却早已甚么都明白了。他以手撑膝默然坐了会儿,叹了口气,“她那样一个女孩儿,你喜欢她,也不怪你。非独你一个,和你一样喜欢她的,怕是数也数不过来。只是……还是要离她远些才好。平儿,咱们一家三口,能踏踏实实将镖局经营下去,我将总镖头的差事顺顺当当交接给你,咱们阖家团圆平安,有个安稳传承才是真……” 林震南剖白若斯,已显出一丝软弱。这态度往日从不曾在妻儿面前显露,令林平之一时动容,可动容之外,也使他为此所伤。 他剑伤未愈,气血有亏,此时脸色更显苍白,轻声道:“爹,我明白。喜欢……曾姑娘的人,不独我一个,也不缺我一个。人家从前敬佩爹爹仁义豪爽,方才赞我一声少年才俊,但这一声赞既不是真敬仰我福威镖局在江湖上的声威地位,更非我有甚么了不起的地方。我如此稀松的武功,若真同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相比较,怕是要令人发笑的,也根本不给她看在眼里……她眼里只瞧着天下第一。又怎么会选中了我?” 父子俩独处书斋之中,长夜悄悄,一时只听林平之喁喁低诉,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半点也猜不懂她……她的态度总是似真似假,有时仿佛对我确实有那么丁点儿不同,有时又仿佛正嘲笑我这念头愚蠢,奈何我竟有心当真……或许,她就只当我是小猫小狗,一时显出爱怜欢喜,一时又一脚踹开我,拿人当条小畜生一般。” 说到此处,他噤声片刻,方极缓慢道,“……她从没瞧得起我。她从没将我当成是个男人,我只是个供她解闷、一时用来戏耍玩笑的玩意罢了。可说来惭愧……我又有甚么能使她瞧得起的地方呢?我哪里与她般配了?……我除了供她戏耍玩笑,对她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林平之向来心气颇高,他这般平静的贬低自个儿,反令做父亲的心疼难忍。林震南登即忍不住道:“平儿,你不必如此自轻。你自来天分颇高,若努力练功,一二十年后如何,尚未可知。世上好女儿多得很,便不是曾姑娘,又何愁没有佳偶良配?” 林平之静静听了,出神半晌,却不再提曾九如何,只问:“爹爹,咱家的辟邪剑谱究竟藏在何处?我若照远图公传下的剑谱用心练了,究竟能有如何成就?便不能追及先祖,却也不能让旁人再随意欺辱我林家,青城派的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震南仍下不定决心,踟蹰道:“远图公遗训不可妄自翻看剑谱,岂可轻易违背?” 林平之一力劝说,“爹爹,辟邪剑法的威名江湖上无人不晓,可咱们林家后人却没一个人掌握其中精要,这何异于小儿抱金过市?青城派的不过是头一个,往后……往后焉知祸不重演?”两道烛火烧在他的瞳孔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吐出一段话来,“……林家若再没本领守住辟邪剑法,那么迟早要给它的威名害死了!爹爹!” 应他话声,书斋外蓦地炸响一道闷雷。 林震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心中一阵狂跳,父子俩四目相视半晌,林平之又道:“爹爹,剑谱由我来看,曾祖若要怪罪,那便怪罪儿子一个。”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5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