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 铃屋像是回神了一般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一下我的眼角,他仰头看我,“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不过是没了右腿而已,我能站起来的。” 对于失去一条腿这件事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重视,他只是又定定地看向病房的玻璃,过了许久,才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开口。 “真子......为什么他怎么还没醒过来啊?” 他重复了一遍,“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低声安慰。 “篠原先生,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安慰只是安慰,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铃屋每日都会推着轮椅,沉默地定在那一扇玻璃窗外,静静地看向沉睡的人。他仿若变回了摆在展示柜里的,漂亮精致的人偶。偶尔他会喃喃自语,也会低声向我询问:“如果、如果我更加厉害一些,是不是篠原先生就不会这样了?” 他的视线缓慢地扫过我的面庞,空洞的目光里藏着钝痛,无言的悲伤一寸一寸地漫向我,将人包裹于其中。 也许,铃屋其实并不需要“是”或者“否”的答案,他只是在后悔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 他继续说:“我昨晚见到了篠原先生的妻子,她说篠原先生一直把我视若己出......” “既然篠原先生现在休息了,我想,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连同篠原先生的那份一起努力工作对不对?”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之间铃屋已然越过了这个问题,他隔着玻璃窗描摹着消瘦之人的侧脸,所有的情绪都归结于几句呢喃。 “我一定能做到的,篠原先生。” “晚安。” . 一日清晨,在轮播的大屏新闻头条却明晃晃地摆着讨伐胜利的结果,可当我阅读到内部通知的内容时,从心头漫出了难耐的寒意,CCG的所有人都得到了一段假期,代价是数百人的重伤、垂危、死亡、失踪。 这无比讽刺的结果,令我依稀想起了凉子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死亡是种族对于个体的残酷胜利。 讨伐战结束的两周后,我们参与了同期搜查官的葬礼。人们多是神色惘然,面容轮廓何其模糊,像是七魂六魄溃散后的战场,丝毫不见精明灵光。 我恍然地看向刻满名字的墓碑,许许多多我曾经认识的,打过照面的搜查官与后勤人员出现在上面。我的心头突发出一阵锐痛。我与他们也许并不熟悉,甚至大多只是点头之交,可是当如此多的名字黑压压地摆在墓碑之上时,仿佛有一根长针从前胸扎进去,又从背后穿出来。 他们的一生似乎就这样终止了,盖棺,下葬,那么充溢的,欢实的生命再无以后可言。 铃屋同样一言不发,推着轮椅上前献上花束后,轻轻抚摸着黑色的墓碑。 “政道、亚门先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紧紧抿起了下唇。 经常光顾实验室的真户上等走了过来,神情不似周围人一般悲呦,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苍白的倦容,难以遮掩的眼袋暗示了她的心情并不如表现出那般淡然。 她朝我点头示意,而后微微低头看向铃屋:“你知道了?” “知道。” 铃屋一瞬间便了然她的意思,低低地说:“他们没有回来。” 真户小姐测过头,遥遥地看向远方,似乎在透过钢铁水泥看些什么。她的声线很冷,很坚定,我恍然间仿若看到了一块难以撼动的磐石。 “是、他们没有回来......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死掉了,我会找到他们的。” “嗯。” 铃屋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也会继续寻找他们的。” “谢谢你。” 真户小姐短暂地笑了一下,“那么,请好好休息,铃屋上等。” 她的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有栖川研究员,我很倾佩您之前的气体库因克的设计。之前我与地行博士商讨一些库因克废案,我觉得还是有实现的可能性,可以再和您约个时间讨论一下吗?” “可以的。” 我回答,“您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的。” “好的。” 真户小姐微微颔首,“那、再见,铃屋上等、有栖川研究员。” 她献上一束鲜花,转过身,留给我们的是永远挺直的背脊。 傍晚的太阳缓缓落下,边际线处的云层犹如一张泛红的手掌,周围的一切都被它们抚得空阔。沿着蜿蜒的路,她向着远方一步步地坚定地走去。 铃屋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她......继续走下去了啊。” 铃屋似乎这么小小地呢喃了一句,稍纵即逝,我有些茫然地认为是我产生的错觉。下一瞬,他稍稍拉了下我的袖口,石榴红色的瞳孔反射着落日的光点。 “真子。” “嗯?” “我好像......” 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能理解你当年对我说的话了。” 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他理解了那些话语,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做出什么样的回复才算合适,像是被剥夺的语言功能,脑内无法组成长段的词句,只是紧紧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不用担心。” 他缓慢地将我的手心摊开、握住,柔和的眼神似乎想抚平我的紧绷的唇线,认真道,“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第38章 铃屋的假肢对他的生活上没有太大的影响,当然,按照未来我的话来说就是:他无论戴不戴假肢,仍然跑的跳的都比我快的多。 非要说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从根部失去右腿的折磨足以让常人崩溃。铃屋说他的知觉迟钝,在习惯后生理性的病痛他完全觉得有多么严重,仍旧一脸淡然地挑破脓肿的地方,直到右大腿与接受腔的摩擦接连处生出厚厚的老茧。 对于复健来说,这是一种极佳的态度。负责他的康复医师对于铃屋飞速掌握特质假肢的用法,几周内便能短暂保持平衡大为惊叹。 “应当不出半年便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康复医师是这样对复健完的铃屋是这样说的。 “太好了。” 铃屋直直地看向医生,满脸希冀地询问:“那、搜查工作呢?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这得交给CCG的工作人员来评估。” “最快是什么时候?” 医生为难地看向他,摇头:“具体我不知道,但至少得半年后。” “哦!” 铃屋点点头,笑着对医生说,“今天您辛苦了!” 倘若是以往的他,肯定还是会将情绪摆在脸上,至少会露出一瞬失望的神情。但现在的他格外内敛,连我有时候都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情。 康复训练结束后,我照例递给了他几张纸巾,看着他胡乱地擦着额头的汗珠,将纸巾团成一团后飞向远处的垃圾桶,又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弯起眼睛。 “真子,能帮我出去买点零食饮料吗?想喝冰镇的橙子味汽水!” “哦,好的。” 我点头,朝着底楼的售卖机走去。 铃屋是故意把我支开的,我也默认了他的举动。他也许是不希望被人看见他处理伤处,也可能是单纯地不想让我看见。 作为曾经的长期病患,我不在乎他的残缺,何况我也不是一个多么健康的人。我先前向地行博士了解过,以现在的医疗手段与技术完全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与工作。我想过和铃屋谈一谈这件事,他可以不用回避我,可是真正面对他的请求时却不忍心提起,只能含混地一拖再拖。 今日的售卖机前格外清净,没有排成长龙的队伍,买到了零食饮料后我便原路返回。 病房的门扉遮掩着,我没有立刻推门,而是鬼使神差般地驻足在门口,透过细小的门缝向里看。 我看见了侧身对着我的铃屋,他仍旧坐在轮椅上,不过换了一个位置,凑在了床铺旁的医疗箱前。他微微低头,目光看向腿根处肿胀的肌肉,熟练地挑开了残肢上脓肿的水泡,擦去溢出的黄白交加的液体。他安静地、认真地处理完一切,裹上纱布后凝视着床边的假肢。 也许,铃屋对于自己的残缺并没有他口中的那么不在乎,至少现在的他看上去还是有些难过。 我思索着要不要晃一圈再进去,脚尖刚转开,紧贴手臂的冰镇饮料便滴滴答答地流下水珠,点在地面上。 铃屋的视线定了过来,有一瞬的、切割般的锐利,蓦然又变得柔和,有些发黏,像一块融化的糖。 “真子。” 他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右腿,朝我徐徐绽开笑靥。 我走了过去,将东西放在台面上,坐回床铺的边沿,与他正对着。我莫名有些局促,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口,是否应当生涩地撕开一道缝隙。 “你看到了。” 他的眼睛漫着光,语气是一贯的直白。 我抿着唇:“对不......” “不对哦,真子没有必要道歉。” 铃屋的目光掠过我的唇、胸膛、伏在床上的手,最后转回去落在了自己的下肢,“是我不希望你看见。” 他就这样垂着眉眼,没有看我,声音如同软绵绵的云,漂浮在空中。 “真子一直喜欢漂亮的东西——现在的我是残缺的、不够漂亮,按照妈妈的标准,应该已经被扔到餐厅里面被解体了。” 我隐约察觉到他的言下之意,平静地问:“然后呢?” “就是......” 像是做了坏事那样,他有些断断续续蹦出字句,扯了下唇角重复道:“我这样不好看,也不漂亮了。” 我大致理解他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的纠结,但是理顺逻辑后,这样单纯而直白的理由却让人有些涩然的迷惘。铃屋认为我喜爱漂亮美丽的事物,而现在的他是残缺的、不好看,所以他就不希望让我看见。 我看向他低下的脸庞。估计他最近的睡眠不足,眼底有些淡淡的青黑,皮肤又薄又白,反倒衬得更为明显。 倘若我真的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不喜爱,抛弃了他,或者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厌烦,可能他会变得和街头纸盒中的被淋湿遗弃的猫咪一模一样,就如此刻他表面淡然地叙述着,语气却透着一股无助的死寂。 稍微想一想都太过残忍了。 我干脆把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我心脏不好,医生说过度运动说不定会死亡,你会介意吗?” 铃屋略略抿了下发干的唇:“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轻轻触碰他有些发白的脸,手指从眼侧的缝合线滑到下颌,沿着我的力度他顺从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睛,“我不在乎这种事情,什造。” “你应该了解我的——我是一个念旧、固执的人,凉子当年送我的玩偶到现在也还保留的,我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也一直在柜子上,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全部都保留着......你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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