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学院时期,我准备去参加同期预备生,川上雫的葬礼时,他紧紧地攥住我的袖口,盯向我:“一定要去吗?她只是死掉了。” “要去,她经常借我复习资料。” 我戳了下柔软白皙的手腕,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铃屋歪头:“你看上去不开心......死掉了就死掉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认识之初,他便一脸笃定地这样开口。将地上的落叶踩得啪啪响,他重复了一遍曾经与我讲过的理论,“蚂蚁会死,猫咪会死,喰种会死,人会死......我会死,真子也会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死去,没有必要不开心。” “我知道,”我的视线落在被踩碎的枯叶上,“但是认识的人走了,情感上有些难过也很正常。” 中世纪西方基督教曾经反思,Mevents mori。勿忘终有一死——记住你终将死去,万事皆会结束,幸福不在于否定这一点而在于忍受它。 死生乃万物之常态。 我不否认这一点,外加我那时和他还不算熟,所以我对铃屋的言论不置可否,还会在他分享的时候敷衍地嗯两声。 “真子会认为我这样是错误的吗?” 我瞅了他一眼,摇头道:“算不上错误吧,在我看来有点道理,但不多——反正我的想法和你还是不太一样的,具体的之前我也和你讲过了。” 我不致力于改变他的想法,所以并没有再说一遍。铃屋也不知道是不在乎我随意的话语,还是单纯地无法分辨,而是浅浅地朝我弯起眼睛:“果然,只有真子不会那样看我。” “哪样看你?” “就是啊——” 尾音被拉得长长的,腻腻的,像是在撒娇的幼犬,“不会有把我当成异类的,厌恶的眼神,也不会用装好人的态度居高临下地对待我。” “你很在意他们那样吗?” 他抿了唇,飞速眨了两下眼,轻描淡写地否认道:“不在意。” 他在撒谎。 我知晓这一点,但没有戳破。 十六岁的铃屋对于微小的善意与恶意都格外敏感,却努力让自己不在意。他会嘟囔着说我像刺猬,但我却认为明明他才是,缩在自己的壳里,外露坚利的刺,不愿露出柔软的内里,生怕被他人所伤害。 “总之啊......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难过。” 他是矛盾的,所以在触及到我复杂的神情时,他别过头,放开了手,又闷闷地补一句。 “你去吧。” 后来的我们很少探讨这类高深的事物,大部分时间反而围绕着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这种肤浅的话题。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默契地逃避,毕竟观念不同,我们也不可能达成意见的一致。 “篠原先生说,如果我死了,他会很难过的。” 如今的铃屋七歪八扭地站在CCG顶楼天台的边缘。夕阳西下,傍晚呼呼的冷风中,他的话语像是从远处传来,“真子也说过,如果我死掉,你也会难过。” 明日便是驱逐战。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就剩下班后的晚饭时间。今晚,乃至明日都要投入繁忙的准备工作之中。因而,我们只能约见在了楼顶仓促得见一面。 他的目光随着一架折叠的,刚刚被送出的纸飞机,乘着流动的风,晃晃悠悠地从大楼一跃而下,穿过了蚂蚁般流动的人群。 铃屋的面上不似之前浮现扭曲盎然的兴奋,也没有哒哒如机关枪般向我倾吐对来日搜查的期待。他忽而抓皱了心脏处的白色衬衫,茫然懵懂地问我。 “真子是如何意识到,面对他人的死亡,会感到痛苦的呢?” 对于如此抽象的问题,我同样迷茫了一瞬,想了很久才答复:“大概是因为......我经历过。” “经历过......” 他喃喃着望向我,眼中倒印着璀璨的火烧云,眸色却沉沉,犹如蒙着散不开的淤色浓雾。 “一定要经历过吗?” 铃屋歪着头,伸出手轻轻拽住我的袖口,就像当年在学院里一样。他的语气柔软而低微,携有浓厚的不解,有如求知若渴的幼童,“不可以像学习对策法一样,背下来吗?也不能像学院里发的书本里画得插图一样,用图像记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摇头:“不行吧。” “真子也没有办法教会我吗?我会好好学习的。” 他看上去有些郁气沮丧,苍白脆弱,神情中充斥着少年气的偏执。在我看来,太像是雨天被淋湿,无家可归的猫咪,蓬松的发丝都可怜得耸拉下来。 我的小拇指刮了下他掌心的绣痕,下一秒就被攥住,指缝被填满,轻微的,缓慢的,细小的动作犹如深怕惊人的鸥鹭。 说实话,十八岁的铃屋已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许多。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改变,至少在我说倘若自己被喰种抓住后,请将我杀死时,会露出一瞬纠结郁闷的神情;上次我提及如果自己受伤,立刻打断说不会发生这种事;在递交给我遗书后,能够察觉我细小的情感变化。 他其实一直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人类,学习如何对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只是作为一个初学者,他还无法正确地使用学习来的情感。 “其实,你已经认识到一些了。” 他空茫地问:“真的吗?” “真的啊,至少如果我死——” “不要举这个例子。” 他迅疾地竖起食指,轻轻搭在我的唇上,物理性地止住了我的话语,“真子会活很久很久。” 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示意他挪开后才笑着慢吞吞地开口。 “我们都会活很久很久——所以啊,接下来慢慢来,我相信什造你会逐渐理解的。” 人类的学习需要时间,需要一遍遍重复,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 很可惜的是,残酷的现实并没有给我们慢慢来的机会。 每每回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慨。 这真是一个垃圾世界啊。 . 我并不是一线亲历者,无意赘述关于二十区驱逐战的详情,仅仅知道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是空前的,战后就连空气中都浸着鲜血与硝烟的气息。 后方唯能看见一摞摞被抬下的尸体,左边是搜查官的,右边是有研究价值的喰种的。 地行博士在参战其间为了给搜查官们递交最新版的库因克,例如自动装卸式的“新”,骑着机动车离开了。他在走之前叮嘱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有栖川,如果我十分不幸地被牵连而没有回来,就按照Plan B继续修复库因克和补充弹/药,绝对要保证出品率,我们不能让他们因为武器短缺故障而死在战场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很轻,却让人觉得有千斤重。 “接下来,这批研究员就交给你来指挥了,一定要做好我们的工作。” “好。” 我怔愣地应了一声,来不及看见他远去的背影,便再次投入了紧张的修复准备中。 注意力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得涣散不清,眼睛由于在灯光下长时间盯住细小零件而干涩,耳膜因处于嘈杂人声中而涨的发疼。我努力打起精神指挥着修复工作,随着前线形式的复杂无数信息涌入脑海,我机械性地分析着来做出最大效率的决断。 “SSS级驱逐对象,枭,已驱逐!” “枭,已驱逐!” “驱逐完毕!!!” 我尚未从麻木的工作状态转换回来,又听到了更大的呼声。 “什么!另一只枭!!!” “驱逐战尚未结束!解除一侧的包围圈,带着库因克的人全部上阵!” 有人在我耳边急切地问:“有栖川研究员!这里还能提供多少库因克子弹?能做多少?” 手上这部分加急制成的库因克子弹是半成品的,还需要往里面加入持续伤害喰种的麻醉剂与抑制液。 我沉下心冷静地计算,约莫给了一个数字:“在不拖累修复的情况下,现场制作,半小时内最多三万颗。” “好!足够了!” 声音在我耳边炸开,“请你们务必也坚持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断地沉浸在重复性的工作里,脑内满是呼呼的风,尖利的喊叫,人崩溃后的哭泣,我必须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才能全方位地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库因克上。 直到肩膀再次被轻轻拍了一下,地行博士的脸庞映入眼帘。 [有栖川。] 他的口型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怕不是累到有些耳鸣,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于是依据视力努力辨别他的话语。 [驱逐战已经结束了。] 他这样说。 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我终于停下了颤抖的,几乎拿不住器械的手,抬眼,见到博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顿了顿。 [铃屋,他......] 我眨下干涩到想要落泪的眼,茫然地想。 什么,会不会是我看错了他的口型,或者是我想错了。 下一刻,他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铃屋,他受了重伤。
第37章 我再一次在医院见到了铃屋,只是这个铃屋看上去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一个。 他的神状翳翳,五官扭成一团,紧拧着眉眼,嘴角细微地抽搐着,整张脸不复以往的活泼生动,而弥漫着空荡的死气,我仿佛是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刻,无神的眼瞳如脆弱的石塑,但凡有外力轻轻触碰,下一秒就会支离破碎。 我恍然间像是在照镜子,从反光破碎的记忆片段里看到了过去的陷入痛苦的自己,这是一个人无声崩溃后的漠然神情。 铃屋听到动静后看向我,张口,轻轻地说。 “篠原先生从重症监护室转入了单人病房,医生说他的病情相对稳定了下来,只是......大出血导致了脑部受损严重,他现在所谓的是植物状态......意识已经无法恢复了......” 他微微抿起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的视线有些不忍继续看他的神情,只能垂下眸,视线向下、再向下,落在了病服裤子的凹陷处。我在来之前已经得知了他的状况,但是看到后仍然怔愣了一瞬,内心酸涩了起来。 我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下一瞬他却已然触摸了一下腿根,冷静地陈述道:“嗯......我的右腿没有了。” 我近乎窒息,总认为自己此时此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言行都太过残忍。开口时,我的喉咙更加发涩,“地行博士说对于搜查官会有适配的假肢,等伤口长好了就可以去配了,到时候我带你过去。” 他平视着,视线凝在我的胸口处。 时间永不停歇地行走,却好似将整个世界抛至了光年外的无声真空中,独留墙面上的时钟作响,刻针旋转着一下一下地用力刮过气管,即便屏息,每一刻仍刺痛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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