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很有意思啊。” 铃屋捏着临时出门证左看右看,“我没有出去过。” 与之零碎的交谈中我得知,他脑内所构建的对于外界的印象来源于儿时“妈妈”给他阅读的动物插画,食堂电视机里播放的每日新闻,以及跟随我至门口拿信件时越过铁栅栏的视野。 狭窄的、宽敞的、局限的,他似乎总生活在一个个圈里。但是仔细想想,离开了又能怎样,东京、日本、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个被包裹被圈住的牢笼。 “记得要跟住我,外面人很多很多。” 我叮嘱道,“虽然有定位手环,走丢了也没关系,但是会很麻烦。” 收容所里大部分都是被喰种戕害过的儿童,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离开前大多会被给予定位手环。 铃屋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我继续与他约法三章:“其次,出去是不能随便打人的,否则会进警察局。” 但我想了想,铃屋也不是无缘无故打人的个性,只是被招惹后下手总没个轻重,于是补充道:“如果对方是人类,正当防卫可以,但是太过分不行。” 其实我都觉得自己啰嗦。 “如果发生什么急事,在不受伤的情况下,一定要先和我讲。” 他懒懒地拖长音调:“好——” 可能是因为晴朗的天气,亦或是被铃屋的好心情所感染了,迈出大门的一刹那,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很多。 栏杆后是灰色的柏油路,另一侧的梧桐高大挺拔,顶端似乎即将戳破漂浮的云朵。穿梭到马路的对面,踩着铺地的落叶,我与铃屋在琐碎斑驳的阴影下前行。 CCG的收容所因其特殊性设置在郊区,出行却意外地方便,只需走到道路的尽头左转、再右转,直走三百米后便是地铁站。 然而乘地铁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投币、买票、在地图上寻找线路,即使已经做过很多遍我仍旧不是那么得心应手。处于偏远位置的地铁站内并不嘈杂,反而安静得过分。现在也不是拥挤的上班时间,乘坐地铁的人零零散散。 铃屋好奇地触碰了自动售票机冰凉的按键:“我可以试试吗?” “可以啊。” 想着反正后面也没人排队,我便开始慢慢教他如何操纵机器买票。 “上面有线路图,旁边标的数字是票价。”我指了指屏幕,“点击车票的种类,我们是连络券,选择票价、张数,选择二百元,两张。” 他依次点击了相应的按钮,我投入了纸币:“把钱塞进去,摁一下确认就可以了。” 依次从机器中取出地铁票与零钱,我对铃屋说:“很简单吧。” 他眯起眼:“嗯!” 恍惚一瞬,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十几岁的我是被教导者,而数年后的我则成为了引导者。 “真子?” 直至铃屋的手掌在面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假装无事发生地说:“去乘地铁吧。” . 人群涌入,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内空气逐渐变得烦闷杂乱,所幸的是我和铃屋一开始就抢到了座位,不必被站着挤来挤去。 “啊啊,人真的好多。” 他环视着整个车厢,轻飘飘地感慨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类。” “是啊,好多。” 我也无意义地应和着,似乎这样就能打发无趣的旅途时间。 越靠近市中心,车厢愈拥挤,我们几乎膝盖靠着膝盖,上臂紧贴。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站,当离开摇晃的地下车厢,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我不禁吐出了一口浊气。 比起因为乘地铁而痛苦十分的我,铃屋的状态完全相反。他好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目光由近在咫尺的道路指示牌、红绿灯、周边的店铺拓展到了远在天际的一丛丛摩天大楼。 “哇,这就是东京啊。” “严格而言,收容所也是东京内的......不过是郊区。” 接下来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我领着他走到了东京中心医院。 灌入鼻腔的气味从地铁内混浊的空气转换成淡淡的熟悉的消毒水味,令人莫名平静了下来。 仔细想想,我与这个医院也算是结了孽缘。十二岁时在这里遇见了身为实习医生的凉子,十三岁时的手术也是在此处进行的,后来也每年都来这里体检。 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门口拦了一圈黄色的封条——听说是刚刚有人从十七楼跳了下来——生动的死亡如此接近,周围的人满脸惶恐不安,我们两个青少年却格格不入,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医院二字总是与死亡挂钩的。 身边的少年疑惑地问我:“不过是死了个人而已,他们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我回答:“因为他们恐惧死亡。” 铃屋满脸的无法理解。 以他的个性也确实无法理解,当一个人毫不畏惧,甚至习以为常死神镰刀的到来时,很难苛求他来与其他人共情。 何况,他说过的话其实有一部分道理。 人总会死的,死亡与吃饭、睡觉、玩耍并无太大区别,本质上是自然规律的作用,就如新生总是伴随啼哭,离去时的尸骸则会枯槁腐烂。 只是这个道理对于人类这种多愁善感的生物而言,仍旧太过残酷,就像他们总将生命看得极其高贵而重要。他们总会说:死亡的意义是由人赋予的。但问及具体是什么时,多数人却又无法得到统一的答案。 我想,一旦扩展到抽象的死亡意义上,这个概念对于铃屋而言还是太高深了,再者,我也无法完全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不要尝试理解了。” 于是,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 铃屋轻轻地“嗯”了一声,安静地跟着我穿梭在门廊间。 CCG本身帮我预约好了身体检查项目,我只需要前往相应的检查区域即可。 医院的布局变化不大,在这里暂住过一段时间的我对此也算是轻车熟路。前往各个科室中进行检查,排队等待着拿到各个项目的报告单,再被判断完身体正常后,今年的体检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所有项目中我最不喜欢的便是抽血。 原因之一是抽血前得保持空腹,之二则是我的静脉比较细,护士往往无法一次性找准穿刺位置,第一次失败后会将没入皮肤的部分稍稍拔出,再次尝试寻找正确的位置,直到细长的银色针头插入青色的血管,抽取所需的血液。 所幸的是第二次很快成功了。 棉签按压几分钟后,铃屋指着我的手臂说:“青了诶,会疼吗?” “还好。” 我把衬衫的衣袖卷了下来:“不碰就完全不疼。” 对于铃屋来说,这点淤青不疼是正常的,但是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却露出一副惊讶且疑惑的模样。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他眼里是多么娇气的形象,试图纠正道:“我只是不喜欢疼痛,不代表不能忍受疼痛。” “我喜欢疼痛。” 他抚摸着手臂上的人体刺绣,“疼痛会让我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过,我现在已经很难感受到它了。” 他的观念是病态的。 但是我又无法纠正这类病态。该讲的大道理都苦口婆心地讲过了,总不能让我找个时光机穿梭回小时候去拯救他吧。 于是,我只是耸肩:“那我们正好相反。” 将各项报告单汇总给负责我的主治医生后,这位姓氏为“铃木”的医生惯例叮嘱道。 “少做剧烈运动,吃饭少盐少油,情绪波动不要太大,尽量不要生病感冒,有不舒服立刻来医院复查......” 即便对于反复的话语感到无趣,我却仍旧乖巧地点头:“好的,谢谢您。” 他是与凉子同一批的关系不算特别熟悉的同事,聊天过程中也经常听她感叹过——铃木是一位很有天赋的外科医生,有一双极其稳定的双手。 “真子你已经恢复地很不错了,加油。” 他又干巴巴夸赞了一句,视线突兀地凝在我身后低头打着哈欠的铃屋身上,“哎,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算是,比起朋友而言是更加诡异的关系。 话语滞留在舌尖几瞬,秉持着能少一事是一事的原则,我最终还是含糊地说:“他是陪我来的同学。” “哦,这样啊......” 可能是我着重强调了“他”,医生的神情有些讪讪,没有再追溯是不是朋友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们回去的时候一路小心啊。” 我惯例客套道:“知道了,谢谢您。”
第9章 体检完毕,因抽血而产生的轻微不适感也消失后,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大概到午后了,便向铃屋提议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东京中心医院,顾名思义,处于东京中心的医院,在这附近也必然是所谓的发达地带。 我不喜欢这里,总觉得此处蕴含着不可名状的恐怖感。 冰冷的钢铁巨兽纵横交错,向下望,密密麻麻的人类好似争夺食物的蚂蚁群,扭曲成一团团的形状。 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紧紧地捏着凉子的衣角,深怕下一秒就被丢弃在马路中央,又害怕被疾驰而来的车辆压成一摊形态可怖的肉泥。 那时的我是弱小的,怯懦的,卑微的,对着黑发女人恳求:“请不要抛弃我。” 年轻的女人俯下身擦去了我因恐惧而溢出的冷汗,柔声安抚我。 她说,她不会的。 凉子没有撒谎,她从来没有产生过丢弃我的念头。她就这样牵着我的手,走过一个个路口,踏过一级级的台阶,即使粘腻的汗液沾满手掌也没有放开。 她轻捏我的手指,试图让我放松下来:“不要害怕,我们是来寻觅美味的宝藏的。” 于是,从前的我与她、现在的我与他来到这里。 这里是地铁口旁中心商场负一楼的小吃街。上端的屋顶依旧挂着闪亮亮的装饰物,铺天盖地的淡黄色的光芒折射着印入瞳膜;耸动鼻尖,这一瞬间酸甜辣咸交错杂乱的混浊气息一如多年前迈入此处的彼时彼刻。 “想吃什么?” 我环视了一周各种类型的店铺,最终把决定权交予第一次出门的人身上。 铃屋从左到右粗略地望了一圈:“我不知道诶。” 紧接着的是下一句愉悦的话语。 “看起来都很好吃,可以都试试嘛?” “你觉得我们钱够嘛......” 我有些后悔了,果然询问了他也是毫无作用,“先四处逛逛吧。” 沿街的试吃包括切成小块的三明治、菠萝蜜饯、五颜六色的水果干,还有分成小杯的散发气泡的饮料。少年兴奋地攥着我的衣袖,领先半步穿梭在店铺之间交错光影中,光点洋洋洒洒投射向奶白色的发丝,好像可以在其之上瞥见一层浮金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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