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到一处地方,都是短暂的停留,看够了美景然后又独自上路。 有时也遇到过暂时同行的朋友,年轻英俊的小友问他:“独自见天地,岂不寂寞?” “从未觉得寂寞。”张良如斯回答,他摸着那个呈放青丝的香囊,温雅而笑:“我和我的妻子一起。” “同行月余,从未见过你妻子?她在何处?” “她在另一个地方看风景,我们同在这一片土地。”他说,即使老去,他说话依然像温柔的春风,拂面而过总使人舒适。 辞别友人,他再去了济北谷城山,见到了鹤发鸡皮的黄公。 杨天昊夫妇都成了中年人,黄公却还是精神奕奕。 得见张良,一百多岁的黄公异常开怀。见他独自一人,黄公出奇的什么都没问,杨天昊倒是问了几句怀瑾。 “她回家了。”张良这么回答。 回头看向黄公,两人相视一笑,张良的眼神出尘淡然,划过一丝细微的伤情。 黄公眼里,是包容天地的豁达,他问:“一起同游否?” “甚好!”张良应允。 于是相约结伴云游,张良骑马,黄公骑驴,二人悠哉悠哉的行走在青天下。 张良先随黄公到了襄阳,结识黄公老友赤松子,三人相谈甚欢。 “除了时间,还有何办法穿古今?”张良询问赤松子。 赤松子答:“一念之间即可穿古今。” “如何达一念?”张良再问。 赤松子说:“心有执念,便不能达一念。” 黄公和赤松子早已看遍天下事,能看穿他的心也属自然,张良笑道:“如此看来,我此生都无法达一念了。” “我活了三个甲子,观过往行人,根骨极佳者寥寥数人,你当属其中之一。”赤松子笑道:“不如一道修行,将来或有机缘能证天道。” 张良摇头,微笑:“晚辈此生不能得道。” “为何?”赤松子笑问:“我不觉你是贪恋红尘之人。” 黄公大笑:“他不贪恋红尘,是因他贪恋之人不在红尘。” “黄公知我。”张良浅笑,给二位长者皆斟满酒。 赤松子叹息一声:“如此,可惜。” 复又大笑:“天定人命,人难逃过。我能修道,也因天命注定,因而能一窥机缘。只见这天道何时眷顾你,使你放下执念。” 三人举杯,于流水畔对饮,后相邀游大庸。 过长沙国,遇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子利豨娶妻,有官员认出张良,遂相邀去喝喜酒。 三人坐上席,张良见新妇,忆及妻子,心如绞痛,但仍带笑祝福。 而长沙国利苍听说赫赫有名的赤松子在此,特意撇下宾客到了赤松子跟前,请长者赐福。他身旁站着妻子,乃是临湘侯辛夷之女辛追,赤松子一见到她,便道:“夫人肝胆之处似有顽疾,当请医师诊治。” 利苍本是求赐福,谁知长者却说他夫人有病,当即便有不虞。 一顿喜酒受人几度白眼,三人浅坐一会儿,告辞离去。 “人家办喜事,你非得挑这个日子告诉人家,他只怕以为你在诅咒他!”一离开,黄公就哈哈大笑,千百条皱纹里藏着欢快和嘲笑。 赤松子笑了笑,不以为意。 回头瞥见张良的笑容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他对老友道:“子房只怕是又想起他妻子了。” “痴!”黄公笑着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2章 夫妻冢永世同眠 三人继续往大庸走,沿着崇山峻岭往上爬,得见一高耸石门。 太阳初升时,灵气皆从此门而入,赤松子与黄公便在此打坐,张良在旁抚琴。 如此逍遥数日,有一山野女子采花遇到三人,听到张良的琴声,采花女子泪流满面。 张良听到啜泣的声音,扭头一望,见黄公和赤松子仍在打坐,一旁的松树旁,一十五六岁少女背着竹筐满脸泪光。 见张良看自己,少女走上前,擦了擦眼泪:“老人家的琴声太悲情,小女一时想起去世的阿母。” “你阿母去世,谁照顾你?”见少女穿着单薄,张良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递过去。 少女连忙拒绝,神色低落:“我阿父娶继妻,后母照顾我。” “你后母对你不好么?”可张良见她穿着,并不是大贫之家,衣服上也无破损,反而相当干净。 “后母对我很好,视如己出。”少女抹了抹眼泪:“可我仍不能忘阿母,她待我最亲。我要是认后母当亲母,如何对得起阿母呢?” “看来你母亲生前爱你若珍宝,才得你真心孝顺。”张良把披风收回来,又把帕子递上去。 少女这次没有推辞,而是将帕子接过拭去泪水。 “老人家,多谢你,可否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少女恳求道。 张良点点头,拨动琴弦。 思绪却飞到了千里之外,姮儿是不是也如此?他是这样希望她能永远记得自己。可若她在后世,遇到了更好的人,岂不因为他而错过? 他这一生已经如此了,忽然的,他很怕姮儿也如这个眼前这个少女一般,放不下过去。 他痛苦十七年,却不希望妻子痛苦十七年。 一曲终了,黄公和赤松子都已打完坐,静静坐在石桩上聆听。 少女却咦了一声,抓抓小辫子,笑道:“老人家,明明是同一首曲子,为何这次听着没那么伤心了?” “我瞧你似乎悟出了什么东西?”黄公抱着手,笑问。 赤松子笑呵呵的说:“天道送来一女,当度子房。” “离大道还尚差十万八千里。”张良收起琴,笑了一声。 因觉与少女有缘,又听闻她家住山腰,三人便询问她家中可有茶叶。 少女说:“茶叶太贵,我家喝不起,不过家中有松针竹叶泡的水,也很好喝。” 于是至少女家中,张良见到少女继母,果然如少女所说,是个和善不过的妇人,且对少女犹如亲生。 张良送了三两金,换来三杯茶和笔墨。 上午的太阳从树荫中穿下,张良坐在茅草屋外的旧桌上写信。 黄公和赤松子双双抱着茶盏,围着小茅屋转起来,小茅屋立于竹林之上,十分幽静。 尤其是屋后的长满青苔的大石,甚得二老欢心。 张良写得很慢,一字一字斟酌得十分用心。 少女趴在他身旁,疑惑的问:“老人家,你明明没有一直伴在身边的小妾呀。” “这是写给我妻子的信。”张良平静的笑道:“我妻子看到这封信,就会知道我的心。” “你的心?”少女天真烂漫的问道。 张良看着笔直从竹叶见射下的日光,忽觉时光十分漫长,见少女似乎仍在等他的回答,张良问:“你如何识字?” 少女瞟了一眼背着小儿在磨豆子的少妇,不好意思的捂嘴笑:“我后母教我的,她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守寡后改嫁我阿父。” 张良笑了笑,越来越盛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看到自己微佝偻的背,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他看着少女,道:“你阿母若是在,只会希望让你忘记她。如果你因为逝去的人,而错过正在对你好的人,才会让你阿母在九幽之下都不能放心。” 少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见张良茶盏中的水浅了,她飞快把陶壶拿来给他添茶。 见他把信收到袖中,少女这时有些品过味来,问:“老人家,那你给你妻子写这封信,是因为你想让她忘记你吗?可是她既然是你的妻子,又怎么能去找别的对她好的人呢?她不怕你伤心吗?嫁了人是要以夫为天的呀。” 少女声音似黄鹂,清脆动听,张良微微笑道:“我的妻子,是这世上最独特的女子,她从不以夫为天。她……” 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里藏了一丝笑意:“她恨不得让我以妻为天。” “啊?那你还娶……”少女小心翼翼的捂住嘴巴。 张良想起来她,想到她小时古灵精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半晌,他看着竹林,低声道:“她是一棵树,与我共同立于山野。” 少女就完全听不明白了,联想到这个老爷爷前后说的话,她稀里糊涂,不过最后她还是问:“那你妻子如今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张良一滞,随即大恸,他支着头,难掩哀伤。 她在哪里?她在他存在的这个时间,已经死了。而她在的那个时间,是他永世不能到达的彼岸。 姮儿,姮儿,你老去是何模样?我想象无数次,都想象不出你老去的模样。 不过你那样爱漂亮,即使满头白发,也依然会戴上一朵红花。我穿过滇国的花海,幻想过与你共行,我会摘下最美的那朵花插在你的鬓间。 那时,你便是世上最美的老太太。 张良不堪重负,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两滴灼热的泪水悄悄滚过,在黄公和赤松子过来前,被他不经意的擦掉。 同游完大庸,张良与二位长者分别,回到下邳。 汉高后二年春,张良病入膏肓,床前一子一女,一媳一婿,还有六个孙子一个孙女,以及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 “辟疆已经在往回赶了,父亲……”张不疑一开口便哽咽。 张良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力气了,他问:“人,你选好了吗?” 张不疑点头,指着最小的儿子张知匪,对父亲点点头。 张良仍是不放心,伸出手,张不疑顺着父亲微弱的力量凑过去,听见父亲道:“磨心性,驱欲望,淡世俗,方能守在这里千百年,张家也总有一脉相承……留在这里的子孙,一定要……按着我的法子……去磨……” 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麻木了,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张不疑痛哭着点头:“父亲放心……不疑、不疑一定会做到!” “我和你母亲……”张良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旧的都脱线了的香囊。 张不疑点头:“记得,儿会把你和母亲葬在一个棺木里,父亲……父亲放心……” 张良弯了弯嘴角,终于闭上了眼,满脸安详。 “父亲!我对不起你——”张唐虞见榻上的人没有气息,终于放声大哭。 若不是因为她,母亲就不会死,更不会害得父亲郁郁而终,痛苦数十年。 里屋的哭声传来,留侯府的人也都知君侯已逝,皆放声大哭。 长安城内吕太后闻留侯死讯,命人在长安的留侯府挂上白幡再设灵堂,许多随高祖征战过的老臣纷纷前往悼念。 众人当哀,唯有右丞相陈平面含微笑。 有人疑虑询问,陈平一笑:“留侯得道而去,此乃幸事,我为他高兴。” 留侯跟随赤松子云游,早在民间流传许久,如今陈平这样提起,便又给留侯传奇的一生再添一层神秘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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