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骘垂首认错。 “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邓绥又问。 邓骘回道:“忠儿得了风寒,一直看不好,病了一个月,今日凌晨没的。” 刘隆见气氛冷凝,缓和道:“大舅父坐下再说,来人上茶。大舅父,忠弟病重可曾请过太医?” 邓绥的神情慢慢恢复正常,只听兄长对答:“派人请过几个精通小儿的太医,女医也一并请过,只是众说纷纭,烧了退,退了烧,人不见好……” 邓骘说着,眼圈泛红,声音哽咽起来。长兄如父,邓训去得早,邓阊年幼,邓骘把幼弟当儿子养,不想他早早去了,留下的儿子在父孝未满二年,也跟着去了。 邓骘只觉得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幼弟。 邓绥心中萦绕着一股悲愁,他们这一房接连不断死人,小一辈也都不甚健康,难道是上天要亡他们一家吗? “弟妇如何?”邓绥收起脸上的悲伤,又问。 邓骘回道:“哭晕了几次,由内人陪着。” 邓绥道:“阿柔呢?如今她父兄皆去,阿母悲恸无暇照顾,她的身子又弱,有谁在照看?” 邓柔是邓阊的小女儿,现在才及两岁,瘦怯凝寒,恐养不大。 “四弟妇把她带回院里照看。”邓骘又回。 邓绥的头突突地疼,忍不住用手支着头,缓声道:“逝者已矣,怜取生者。家中务必照顾好小鸾与阿柔,不能让她们母女二人再有闪失。” 刘隆道:“是极,大舅父,我让太医令推荐一太医到府上为阿柔表妹照看身体。” 邓骘谢道:“多谢圣上关怀。” 兄妹舅甥又说了丧事的举办,邓绥怜惜侄子幼年而夭,赐下东园秘器与钱帛,邓骘都推辞了。邓忠的 丧事一如其父薄葬。 刘隆想了又想,在邓骘将行之际,对他道:“我年幼时也常病,有几次甚至把母后吓坏了,最近几年才好些。我寻摸着应该是与饮食运动有关。” “我现在仍然每日早晚喝牛乳或羊乳,日日必有禽肉,每天必要出去走动。不说我,就是广宗,他与我吃得仿佛,我记得他也很少生病。” “舅家是忠孝之门,但也以人为重。守孝为己,不为人言。人若不在,悔之晚矣。舅家本来就人丁不旺,不可一错再错。” 邓忠四五岁时他曾见过,聪明伶俐,憨实可爱,谁曾想竟然这么小就去了? 以刘隆的看法,邓忠去世有风寒的原因,但也有免疫力底下的缘故。父孝期间,终日不乐,饮食又清苦,以颇为自虐的方式怀念先人。这样的情形下,虚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风寒? 邓骘闻言,满脸羞愧自责,伏地请罪,心中将弟弟侄子早夭的错处归到自己身上。 刘隆一惊,连忙叫起他,劝解道:“大舅父,你千万保重身体,阖门都指望你。往事不可追,过好当下才是。” 邓绥也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与命数,大兄不必自责。如今邓凤未立,诸侄年幼,你更要保重身体。” 邓骘这才起身,忧心忡忡地告辞而去,身后带着太医与皇宫赏赐的药材。 次日,邓绥就发起热,勉强上了早朝,回来时双颊潮红,身子沉重,四肢无力,忽冷忽热,头疼不已。 陆离赶忙叫来太医令诊病,刘隆亲自捧汤送药。邓绥病中依然担心朝政,挣扎起来要将几件重要的事情吩咐完。 刘隆按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注视着母后,郑重道:“母后,你先修养身体,这些事情暂交给我。” 邓绥抬头看着刘隆半响,然后缓缓躺下叮嘱道:“不要忘了二辅地区的赈济,今年夏秋……” 刘隆不住地点头,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夏秋遭了雨雹,冬春无余粮,郡县上奏请求赈济。这些我知道,我知道……” 陆离取出一床被子给邓绥盖上,眼睛红红的,道:“陛下,你就听圣上的话,喝了药睡上一觉,发了汗就好了。” 邓绥应了,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刘隆起身,陆离放下帐子,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出去了。 “你多喂些母后糖盐水,膳食不拘什么,只要母后爱吃就做好温着,劝她多用些。” 刘隆叮嘱完陆离,找到曹丰生,两人一起去了前殿,与大臣商议,将母后心心念念的事情处理完。 大臣散去,免得打扰母后,刘隆留在前殿没有回去,对于母后的病情,心中更是焦急不已。 托腮想了半响,他转头对曹丰生,道:“小西华侯年幼而夭,为他追谥为哀。” 曹丰生应了,低头铺纸提笔,写就一篇敕令,发到尚书台用印,然后命黄门侍郎送到邓氏颁布。 “希望母后能够早日康复。”刘隆心中念道。邓骘听闻,太后妹妹得知侄子身亡次日后病了,更加内疚自责,赶忙抛下诸事探望求见。 邓绥沉睡,刘隆接见了他,一番宽慰,邓骘才慢慢回了神,心中五味陈杂,倍感孤凉。 当年他抱过的小儿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端坐高堂,主宰他的生死。然而他的妹妹在后殿沉睡,不知外界。 邓骘的心中蓦地浮出一个念头,这与太后失势皇帝掌权的场景何其相似? 回过神,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想了什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心中祈祷满天神佛保佑妹妹早日康复。 妹妹在一日,他们邓氏的昌盛就能延续一日。若妹妹没了,只怕前路漫漫。 邓骘这些年愈发不喜怒形于色,一脸唯唯诺诺。刘隆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当他内疚,一心劝解。 待宫门快上锁时,皇太后依然没有醒,但烧退了一些。邓骘只好离去,心中万般担忧。 刘隆目送邓骘离去,叹道:“大舅父与母后真是兄妹情深啊。” 陆离送邓骘回来,听到这话,答道:“可不是呢,陛下未入宫时,主君最看重上蔡侯与陛下,两兄妹的感情也最好。” 刘隆道:“陆姑姑,你今日警醒些,好生照看母后,厨上不能熄了火,将饭温着。若母后再发热,就派人来德阳殿叫我。” 陆离应了,告辞回身照顾母后。刘隆继续处理奏表,不知为何想起了夺去邓忠性命的风寒。 提到风寒,刘隆又想起了张仲景的《风寒杂病论》,据传张仲景家 族死于风寒的人有二分之二。 世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百姓?由此可见,这风寒在东汉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刘隆不知不觉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了“风寒”二字。 “圣上,天晚了,陛下临睡前叮嘱我们催你早些回去休息。”曹丰生轻声打断皇帝的沉思,道:“陛下生病,圣上你更要爱惜身体。” 刘隆闻言点头,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夜色浓重,殿内烛光摇曳。 他放下奏表,起身道:“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曹丰生含笑应了,目送宫人簇拥着皇帝去后殿探望然后又离去,良久,叹了一声。 她不知道再为这对母子,还是在为这个国家而叹息。 孤儿寡母一路走到今天,不仅没受朝臣外戚摆布,反而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旁人只当皇帝太后吃着玉粒金羹,拥着锦绣绮罗,享受万民供养。 但曹丰生只看到了母子二人背负沉甸甸的江山而行,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宫中歌姬舞伎成为织室的绣娘,金银玉器化为赈灾的钱帛,郡国供奉一罢再罢。 不知老天可否看到这母子艰难支应而降下丰年? 曹丰生的思想发散得很,她拍拍额头,继续批阅整理一些奏表。 屋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曹姑姑,夜深了,咱们回去吗?” 曹丰生转头发现是一直安静的樊嫽,笑道:“瞧我,竟然忘却了时间,咱们现在就回去。” 樊嫽年纪小资历浅,闻言忙起身收拾东西,看到皇帝桌案上用镇纸压着书写“风寒”的纸张,折起来与奏表放到一处,抱着送回后殿。 今日的夜格外清冷,只有风声。樊嫽抱着奏报走在曹丰生身侧,只听曹丰生道:“樊嫽,嫽者,好也,名字不错。” 樊嫽笑道:“我小字阿好。”曹丰生点头笑道:“这小字取得巧。”樊嫽闻言脸色流露出羞涩自得的笑容。 前殿后殿相距不远,两人临近后殿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进了殿,看见内室的灯亮者。 樊嫽将奏表放下,曹丰生给宫女打手势问太后的状况,还未问完,就看见一个小宫女打帘从里面出来,道:“太后醒了,要见 你们呢。” 曹丰生与樊嫽赶忙敛衣整容,跟在陆离后面进了内室。 “圣上与大臣今日做了什么?”邓绥坐起靠在榻上一面吃粥,一面问道。 肉粥的鲜香弥漫在内室里。 曹丰生笑着回了圣上的所言所行,樊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邓绥听到刘隆下诏给邓忠谥号,放下调羹,叹息道:“隆儿总是这么体贴。” 陆离道:“圣上纯孝,这是在宽你的心。陛下你再多喝些,圣上吩咐把饭菜一直温着,以便等你醒来食用。” 邓绥病重,胃口全无,闻言又拿起调羹,勉强喝起来。曹丰生说完,邓绥颔首让两人退下。 曹丰生回围房休息,樊嫽顶着北风回到宫殿。殿内一片漆黑,阎雪抱病回家修养,耿纨纨被皇太后派去邓氏安慰照顾堂姐耿小鸾,也就是邓忠的母亲。 如今殿中只有樊嫽一人,她感到久违的宁静和心安,不想让睡眠占去,起身披着大氅在灯下绣起六瓣梅花的香囊。 昨日已绣好一个,这是第二个。樊嫽本欲佩戴,但想想,准备下雪后,在里面装上梅花瓣再佩戴也不迟。 她绣了一会儿,来了困意,才放下躺在床上,心中又起思绪,辗转反侧。 从年前开始,她几乎每月都能看到大臣上奏为皇帝采选后妃的奏表,这月就连太尉马英、司空李郃也都上了书,言辞中颇有太后专擅朝政,不欲皇帝元服之意。 尝过权力的甘美,任何人恐怕很难放弃。 皇太后是,樊嫽也是。 年龄在增长,而野心也随着年龄在增长。 之前的随遇而安,现在变成了患得患失。樊嫽一直在担忧,皇太后不在了,她们这些女史要怎么办。 尤其是现在,皇太后病重,樊嫽更加焦虑不安,感到前途渺茫。 曹女史年纪大了,可以不考虑前途,但她要考虑啊。 是被迫离开宫廷,是继续听从另外一个女子的命令,还是成为发号施令的女子? 答案毋庸置疑。 樊嫽仿佛拂去了眼前的迷雾,变得坚毅起来。 东方既白,樊嫽起来,从匣子中取出绣好的香囊,迟疑半响,最后毅然决然地 装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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