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低头。”刘隆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江平不明所以地俯下身子,视线与刘隆相平。只见刘隆伸出手覆盖在江平的额头上,半响,喃喃自语道:“也没发烧啊!” 没发烧,怎么就发起癔症,难道被周章谋反吓破胆了? 江平:…… 江平深吸一口气,若这孩子不是皇帝,他一定将人提起按在腿上,打一通屁股,竟敢消遣起亲娘舅来! 不气,不气,三四岁的小孩最猫憎狗嫌。 说到刘隆的年龄,过完年就是四岁,确实可以启蒙了。 邓绥心中原有几个人选,但仔细想起来,都不合适。她自己政务繁忙,处理朝政常常通宵达旦。 大兄邓骘外出征战,三兄邓悝举止有些轻狂。曹大家……学问极好,但性格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先帝与自己对她格外敬重,若再为圣上师父,只怕不妥。 邓绥从年底想到年外,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这人的品行学识自然要一等一,不能迂腐,又不能敌对邓氏。 让大兄邓骘为皇帝师,是邓绥很早之前就打算好了。但邓骘不在雒阳,这打乱了邓绥的计划,她只好作罢,另觅良师。
第24章 进学(二更) 过完年,邓绥与刘隆说他该启蒙了,并为他延请了师傅。经过斟酌后,邓绥终于选定刘隆的启蒙师傅。 对于启蒙,刘隆是又想,又不想。学了字,就不再佯装睁眼的瞎子,多一个获取信息的渠道,或者打发时间的方式,而不像现在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听江平讲故事。 不想是因为今日学了字,明日就要学五经,后日就要学策赋,陷入学习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唉。”刘隆叹了一口气,母后既然已经决定,而且他又实在做不出装疯卖傻的事情来逃避学习。 在后殿听证的这段时间,刘隆知道现在的大汉内外交困,百姓流离。他作为大汉皇帝,贪图安逸逃避学习,不用母后骂他,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不管他将来成就如何,一位勤勉好学的小皇帝或许能给百姓带来微末的希望。 邓绥为刘隆安排了两位师傅,一位是侍中邓弘,另一位叫许慎。邓弘是邓绥的四兄,喜好儒学,治欧阳《尚书》,平日与鸿儒来往,在邓氏几兄弟中存在感不高。 邓绥也是灯下黑,这个兄长平日唯爱读书,对政事不甚热衷,得了空就去看书,一派儒者风范。 许慎,字叔重,少博学经籍,师从经学大家贾逵,为人质朴厚重,勤政清廉务实,对文字很有研究。 知晓这个消息后,刘隆挠挠脑袋瓜,邓弘就算了,这许慎有些熟悉,怕不是什么历史名人,或者与某个历史名人同名。 江平打探出消息对刘隆道:“圣上,这许博士写了一本认字的书,还没有定稿。他给你启蒙,勉勉强强吧。” 刘隆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这许慎是谁来着。 《说文解字》的作者就是许慎! 怪不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刘隆终于有一种与历史名人见面的好奇来。但仔细一想,刘隆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史书上的名人。 不提“兴灭国,继绝世”的母后,也不提开启宦官封侯的第一人郑众,更不用提发明造纸术的蔡伦,就是不起眼的邓弘,也在史书之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只不过因为时常见面,离得近,消磨了那层隔了近两千年的历史滤镜。 “哎呀,圣上明 日就要上学了。”江平看起来比刘隆还激动,提出一个盒子放到桌案上,掀开盒盖,里面放的正是文具。 刘隆凑上前,江平托着一方兽形铜砚放到案上,猛兽伏地,头生双角,瞪目张口,眼睛嵌绿松石,碧晶晶的。猛兽横剖为二,分为底和盖。 刘隆抓住盖上的铜环提起来,露出嵌在里面的陶砚,砚台上有个耳杯状的凹陷,做研墨之用。 “这是砚台,是陶做的。”江平解释完,又打开一个细长的木盒。木盒里盛着几个墨丸,和一个研子。 “圣上,知道怎么研墨吗?”江平问道。 这难不倒刘隆,他在母后处经常看到宫女研墨,用研子将墨丸研碎,然后倒入清水,再慢慢研。墨丸质地粗而松软,故而要用研子,现在墨条还没发明出来呢。 江平又给刘隆展示了几支毛笔,然后拿出一块三棱木和麻布。 嗯?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刘隆纳闷。 笔墨纸砚,笔墨砚都在,纸呢?刘隆不解地抬头问江平:“纸?” 江平闻言笑起来,将有刘隆小臂长的三棱木放到桌上,指着道:“纸张缣帛昂贵,如今宫中提倡节俭,圣上习字要写在觚(音姑)上,写完用幡一擦,继续写,等觚上墨迹漫漶,再用刀把上面一层削去。” 刘隆沉默了,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呀,他不由得怀念起小学门口两毛钱一本的小楷本来。 江平见刘隆不说话,以为他嫌弃,解释道:“孩童初习字都是用的觚,若用纸张,那要抛费多少。” 说完,江平又顿了顿,说道:“圣上要是想用纸写字,我悄悄找尚方令要一些。” 刘隆忙摇头道:“就用觚。去年,我与尚方令说了用竹子造纸,不知道如何了?” “那我去催尚方令。”江平起身要去。 “不必。尚方令做事不必催,不能外行指导内行。”刘隆也自信蔡伦不会将他和母后吩咐的事情抛在脑后,现在还没有音信,恐怕是在试验阶段。 次日上午,邓弘和许慎这两位师傅来面见刘隆为他授课。刘隆见过邓弘一两面,有些印象,但是第一次见许慎。 许慎约莫五六十岁,紫铜肤色,头发花白,文质彬彬,是个儒雅醇厚的老者。 双方见过。邓弘位尊,许慎请邓弘先讲,但邓弘以学问浅薄坚决推辞,让许慎先讲。 为皇帝启蒙这泼天的富贵落到许慎头上,他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诚惶诚恐,恐教导不好圣上,有负圣恩,令天下苍生失望。 接到诏令后,许慎凝思半天,心中大致有了教学规划,就去拜访邓弘。邓弘与许慎交谈时,发现许慎学识渊博,甚为拜服,引为好友。 许慎微微低头看向端坐的皇帝,只见刘隆一脸稚嫩,神色却十分郑重,丝毫不像同龄那样哭闹调皮。 他没有先讲孩童习字用的《仓颉篇》或《急就篇》,而是给皇帝讲起汉字六艺。许慎深入浅出,典故信手拈来,偶尔还夹杂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引人入胜。 许慎没有做什么夸张的动作或表情,也没有时刻提醒皇帝要认真听讲,语气更是不疾不徐,但讲的内容却让刘隆流连忘返,意犹未尽,竟然觉得学习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皇帝聪慧,但不论是邓绥,还是许慎邓弘都没有揠苗助长的意思。上午上半个时辰的课,就下学了。刘隆被陆离接到皇太后宫中,继续他的美好听政时光。 连续上了几日课,刘隆适应颇好,无论是邓弘还是许慎都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只是一日,刘隆偶然发现邓弘的神色不对,私下里问江平。江平想了一下,猜测道:“许是因为车骑将军吃了败仗?” “败仗?”刘隆惊讶。
第25章 生民煎熬 邓骘率领五营兵并诸郡国兵讨伐诸羌,因郡国兵后到,所以先留屯汉阳郡,等待郡国兵。 期间,邓骘军与钟羌数千人在冀县(汉阳郡治所)西发生战斗,汉军大败,兵士被杀者有千余人。① 消息传到朝廷,邓绥和邓氏一族自然格外担忧,不仅担忧军情,还担忧邓骘的安危。 出征前地方官上书说,诸羌内附既久血气已衰,而且无兵器铠甲,大汉军威煌煌,想必很快顺利平定,没想到一开始就吃了一场败仗。 刘隆听完江平的解释,沉思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邓骘的失望,更有对将士阵亡的悲伤。这一千多人的背后就是一千多个家庭啊! 江平觑着刘隆的神色,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反倒是刘隆自己安慰似的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毕竟谁也不像汉武帝那么幸运,能得到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大将,也不像唐太宗那样自己就是一员名将。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隆又重复了一遍,心里想起东汉末年的那些人。 那么多将领、谋士与豪杰都没把天下统一,刘隆不切实际地想,还不如分几个到东汉。曹操要是来了,他一定会为曹操圆梦,封他为征西将军,讨伐诸羌。 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刘隆的臆想中。东汉已建国八十年,老将早已逝去,现在得用的将领多是和帝时随窦宪北征北匈奴的那一批资历稍浅的人。 好在诸羌战场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从西域归来的梁慬率军在张掖大破诸羌万余人,羌人仅仅逃出去十之二三。 这个消息吹散了邓骘先期战败的阴霾,但朝堂之上又被灾民流民之事蒙上一层阴影。 去年遭受水灾的郡国颇多,百姓夏秋时还能挖野菜找野果吃,但到了春天山穷水尽,嗷嗷待哺,若朝廷再没有动作,只怕会饿死在家中。 正月间,朝廷下诏给受灾地区贫民粮食,怕一些灾区官员欺上瞒下,邓绥又派光禄大夫樊准抚慰冀州,光禄大夫吕仓抚慰兖州。 樊准是樊宏的族曾孙,樊宏是光武帝的舅舅。他出自外戚樊氏,少有贤名,曾经将数百万的家财推让给早逝兄长的儿子。 樊准得了诏令,一路向东北而 去,进了冀州边界。路上错过驿站,樊准一行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小村庄投宿。 冀州连年水旱,郡县残破,百姓凋敝。小村庄稀稀落落地分散着几户人家,天刚黑,但村庄却无一点灯火,泛着一股死寂和苍凉。 若非樊准看到门扉干净无尘,还以为这是一处无人的村庄呢。 侍从去叩门,明明听到里面发出动静,等半天却不见人来开门。侍从等得不耐烦,力气一大竟然把门推倒了。门倒在地方,碎成几片,发出咣当一声。 侍从转头看向樊准,一脸不知所措。樊准亲自上前,温声道:“有人在家吗?我们是过路的商旅,错过宿头,特来借住一宿,明日有房钱相送。” 屋内还是没人应声,正当樊准准备换一家时,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有粮食吗?” 天色已晚,外面刮着寒风,吹得人从脚心一路凉到头顶,瑟瑟发抖。 侍从忙道:“有,还请开门。” 半响,屋内开了门,借着星光,樊准看见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作揖道:“劳烦老翁,我等要借住一宿。” 老者见几人衣着光鲜,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强人,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扶着门框说道:“我家有三间房,东头那间停着我老妻,西头那间停着我儿子。你们人多,一间屋子住不下,得把我儿子挪到东头那间,我和孙子再去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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