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这番话词打破了邓骘的希冀,他垂下眼,抬手让身边的人带太医令下去开药。 生老病死是人过不去的坎。 邓骘仍然接受不了母亲病入膏肓,父亲邓训去得早,是母亲拉扯他们长大。 祖父邓禹有十三个儿子,阿父邓训排行第六,生前南征北战确实积累了功绩,可是人走茶凉。他走后,邓训这一支就慢慢衰落。 阿母勉力支撑他们这一房,先让他入窦将军幕府,又将十六岁的妹妹送入皇宫为妃。妹妹的神奇际遇,让邓训一房翻身成为邓氏宗族的主导。 邓骘眼圈泛红,站在无人处悲恸难抑。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妻子扶着妹妹而来。 邓骘行礼后,问:“陛下,阿母怎么样了?” 邓绥是见邓骘和太医令一起出去的,看见邓骘这般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懂的。她勉强笑道:“阿母精力不济,先睡下了。” 寇容道:“陛下,君姑还留着你原先的院子。你从宫中来,想必是累了,先歇息一下。” 邓绥面露迟疑之色,对母亲的敬爱拉她留下来,朝中的事务去催她赶快走。 寇容见邓绥为难,转头求助似的看向邓骘。邓骘顿 了顿道:“阿母大约一个时辰后醒来,想必阿母醒来看到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邓绥下定决心道:“我回去陪阿母。” 邓骘道:“陛下请。臣去告诉族人今日不必来拜见陛下。”邓绥颔首,放缓脚步回到院子,陪着睡去的阿母。 寇容和邓骘一道出了院子。寇容一边走一边道:“族里的妯娌婶娘都盼着见陛下一面,现在他们白欢喜了一场。” 邓骘的脚步一顿,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寇容不满道:“你叹什么气,那些妯娌婶娘是我打发,又不是你打发,你焦虑什么?” 邓骘转头看着妻子明媚的脸庞,实在不好将内心的担忧说出来。寇容见状逼问道:“快说,别欲言又止,让人想来想去忒没意思。” 邓骘这才道:“若阿母百年,我们兄弟皆……皆要……”守孝。 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两汉举孝廉,“孝”成为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的标准。 寇容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语无伦次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邓氏与皇太后相互依存。新野君薨逝,那么邓氏几乎全部在职者都要回乡守孝,邓绥就等于断了一臂。 寇容试探道:“朝堂上的事情是陛下说了算。” 邓骘摇摇头,叹道:“我们兄弟听陛下的。”寇容一顿道:“你们兄弟对陛下真好。” 邓骘听了寇容的话心中苦笑,他们兄弟之所以听陛下的不是因为对陛下好,而是因为陛下比他们更聪明更具有远见。 邓绥守在阴骊珠身边,屋内静悄悄地,只有阴骊珠略带急促的呼吸声。这个声音给了邓氏慰藉。 她用眼睛细细描摹着母亲的脸庞,蜡黄的肌肤,一道道皱纹,记忆中白皙的脸上生出了不少褐色的斑点…… 邓绥突然觉得母亲很陌生,与印象中相去甚远。原来,母亲在她不知不觉中老了,而她对母亲的记忆依然停留在母亲为家中兄弟姊妹操劳的情景。 邓绥恍惚觉得有人偷走了母亲的时光,是谁?邓绥想着想着,突然抿紧嘴唇,眼睛慢慢红了。 时光仿佛凝固下来,只留下邓绥和睡着的阴骊珠。 不知过了多久,阴骊珠颤抖的睫毛 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一娘,你还没走?”阴骊珠略带沙哑的话带回了邓绥的心神。 邓绥回过神来,笑道:“我等阿母醒来。” 阴骊珠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总是回想从前的日子,她对这些子女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一娘。 阴骊珠让邓绥扶她起来,伸手抚摸着邓绥的脸,道:“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一娘的容貌不比当年光烈皇后差,你进宫不仅是族中的主意,也是我的意思。” “你的几位兄弟都不像你阿父那样文韬武略,若没什么特别的际遇,就会像其他的邓氏子弟那样泯然众人。”阴骊珠剖开自己的内心,说着苦笑起来。 邓绥打断阴骊珠的话,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阿母,你可知道坐在御座俯视朝臣的那种感觉吗?” “巍峨高耸的宫殿,肃穆庄严的氛围,殿下的百官臣僚闻我喜则喜,闻我怒则怒。若没有进宫,恐怕我这一生也无法看到这样的景致。” 听到邓绥的描述,阴骊珠反而感到了孤寂和苍凉,没有人商量,没有人依赖,没有人交心…… 于是,阴骊珠问:“一娘,你难道不孤独吗?” 邓绥听到这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随后笑起来:“不。阿母,我很好。” 看到邓绥脸上丝毫不作假的表情,阴骊珠才将心放下。邓绥又与阴骊珠说了几句话,道别离去,说次日再来看她。 听到这话,阴骊珠的脸上瞬间露出开心的表情,邓绥也跟着高兴起来。 邓绥出了邓氏大门,九月的日光穿透车帘照进来,明灿灿的。阴骊珠的话终究在邓绥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时光送阿母老去,也彻底改变了邓绥。 她不是那个躲在父母双翼下的女孩,早已变成了一棵荫蔽大汉的大树。 在她的眼中,阿母的时光被偷走了。 在阿母的眼中,她的时光何尝不是也被偷走了? 车架回到宫殿,天空澄澈就像在水里洗过一样,天边飘着几朵薄纱似的白云,正中央挂着白日。 青灰色的道路在脚下蔓延开来,消失在重重的宫殿中。自己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刘隆得知母后探望新野君归来,忙过去询问 新野君的病情。刘隆与新野君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这位新野君也没什么交情与感情。 但新野君是母后的母亲呀! 刘隆正笨拙地安慰邓绥,有黄门侍郎匆匆拿来四本奏表过来。邓绥忙道:“这是谁递上来的奏表?” 黄门侍郎恭敬道:“是上蔡侯、叶侯、西平侯和西华侯上的折子。” 刘隆闻言,心中一松,他还以为是郡国哪里又发生什么自然灾害呢。黄门侍郎口中的四人是邓骘四兄弟。这四兄弟上奏表怕是为了新野君的事情。 刘隆看向邓绥,邓绥接过奏表一一看过,神思恍惚,想了半响,道:“大将军是国之柱石,西平侯乃陛下师傅,叶侯守卫宫廷,皆有重任,不能轻离。西华侯年少孝顺,且阿母尤爱他,听西华侯奏表,让他还第侍奉母亲膝前。” 黄门侍郎领命退下,将皇太后的旨意传达给四人,三位兄长依旧当值,最小的邓阊回家奉养母亲。 邓绥果然第一日又去探望母亲,新野君的病情毫不见好转,反而慢慢加重,从开始见到来人还能说上几句话,到现在人来了只掀开眼皮子看一眼,没有力气说话了。 邓绥身为皇太后,连日出入邓氏宅邸,有些大臣忍不住,纷纷上书劝道,君臣有别,陛下千金之躯不能入危堂。 一时间,原本颇为平静的朝堂竟然出现了涟漪。 刘隆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江平在一边小声问:“圣上,你在担忧什么?” 刘隆抬头看了一眼江平,同样小声道:“若新野君薨逝,大将军等人都要回去丁忧。” 江平不以为意:“陛下肯定不允许,宫中京师的宿卫都是大将军兄弟在管。圣上,你不要担心,陛下肯定不会让他们辞职的。” 刘隆却不这么看,邓氏太谨慎了。 江平被刘隆传染了忧虑,急得不知是好,问道:“那要怎么办?” 刘隆按着桌案站起来,道:“不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咱们出去转转。” 刘隆人小年纪小,活动的范围也小。不过身为皇帝,这宫中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江平吩咐道:“我让人准备羊车。” 刘隆摇头道:“不用,随便转转。 ” 往日这个时候,刘隆都跟在邓绥身边听政,现在邓绥去了邓氏,他如今没有安排,就出来随意走走。 刘隆居住的宫殿靠近前朝,再往前走就是朝廷大臣办公的地方。刘隆不想闲逛的自己被大臣看到,这样忒没尊严了些。 于是,他就往北走,也是皇帝寝宫区走去。江平在刘隆身侧给他讲各种宫殿的名字,许多宫殿都封了门,上面的红漆剥落,颇显破旧。 江平解释道:“宫中力行节俭,修缮宫殿的钱削减了很多,再加上宫殿没人气,自然败落地快。” 刘隆颔首,等他长大,这宫殿恐怕也是大部分都要闲置下来,吩咐道:“你让人经常通风,坏了再重建又是一大笔费用。”江平记在心里。 刘隆走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子欢笑的声音,心中疑惑,突然转念一想明白过来,笑着对江平道:“前面定是四位姐姐。”也唯有公主才能在宫中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 刘隆与公主居住的宫殿离得很远,邓绥念公主年幼体弱,只让公主初一十五过来定省。刘隆每天都被安排地满满的,与几位姐姐也只有这个时候见上几面。 他寻声过去,转过一处宫殿,就看见空地上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女正在蹴鞠。 刘隆人小小的一只,但背后跟着浩浩荡荡伺候的人。有个小女孩发现了他,扯了扯另外一个小姑娘的衣袖。 被扯衣袖的女孩转过头,眼睛一亮,快步走来,行礼道:“闻喜见过圣上。”这是刘隆最小的姐姐闻喜公主刘兴,今年九岁了。 “四皇姐,不必多礼,快请起。”刘隆绷着脸,努力装成大人的模样。 两人刚说几句话,其他几位公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众人见过礼。刘隆扫了一眼,奇道:“怎么不见大皇姐?” 共邑公主刘成笑道:“大皇姐在宫殿里学女工呢。”说完,还和临颍公主对视一笑。 脩武公主刘保去年定了郭氏儿郎,婚期就在明年。东汉公主虽然比不上西汉公主权势煊赫,但比某些朝代的公主要好很多。 东汉公主自带爵位,娶了公主就等于家族得了个侯爵,儿子也能照做官。 刘隆微微颔首,又问:“你们在玩什么?” 共邑 公主从宫女手里拿过蹴鞠冲刘隆比了比:“我们在玩蹴鞠,圣上要不要一起来?” 刘隆扫了一圈,全是小娘子,于是推辞道:“不了,你们玩吧。” 共邑公主遗憾地叹了口气,突然眼睛一亮,对刘隆说道:“圣上,瞧我这记性,我给你介绍下姐妹们。这些都是在宫里学堂读书的姐妹。” 刘隆早就猜到这些衣着华丽少女肯定不是什么宫女,应该是来自四姓小侯、邓氏以及刘氏宗亲。 共邑公主拉着小姐妹们一一介绍,先介绍刘氏的女娘,然后再介绍异性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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