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情公谊俱得双全,陛下无须愧疚。” 邓绥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心中愧疚稍减,又问了母亲身体状况并家中诸人,得知一切安好十分欣慰。 问完后,邓绥将目光转向邓阊和邓凤,询问起他们的功课来。 “阊弟,你近日在读什么书?” 邓阊严阵以待,他本是不想来的,长兄和二姐与父亲一样严厉,父亲去得早。长兄接过重担,督促教导他们兄弟学习上进。二姐在家时,也时常监督他们。 二姐进宫,宫门深似海,鞭长莫及。邓阊的束缚少了一层,先帝驾崩后,长兄也去了宫中,于是近来无人管教他学业,这可让邓阊欣喜若狂。 他这些日子,每日到书房,只消对着下人说一声要安静读书,就可以躲进书房晒着暖阳,躺在床上睡大觉。 反正无人抽查,待饭时出来用饭,吃完饭又回到书房睡觉。家中诸人还都夸赞他勤奋刻苦。 然而,自从女娲造人后,万事皆可做假,唯有学识做不了假。邓绥没提问几句,邓阊就泄了底。 “这就是你近一个月读书的心得?”邓绥的眉头微皱:“我们兄弟姊妹自幼读经,你……你这水平还是如去年一样……没有长进。” 邓阊听到二姐这话,心中顿时大叫失策了。为 了应对抽查,他说自己在读《左传》。 好像去年春天,二姐就让大兄将自己的功课送到宫中批阅。自己现在所答内容,全部来自那份功课。 邓阊低头认错:“弟鲁钝,有负陛下期望。” 邓绥知道幼弟素来懒惰,唯有旁人盯着才能上进,心中已有了主意,此时便轻轻放过邓阊:“以后学习读书务必上心。” 邓阊以为逃过一劫,庆幸不已。 阴骊珠看着女儿笑道:“阊儿尚幼,等他成家立业就知道上进,就会有责任心了。” 说罢,阴骊珠为难地看向邓绥道:“他们兄弟中唯有阊儿是白身,如今也是陛下需要臂膀之时。我想着,不若让阊儿进宫帮衬陛下。” “嗯……”邓绥闻言面露难色。 阴骊珠一顿,斟酌道:“陛下,可是担心流俗之言?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如此,陛下不必在意这些,阊儿可比其他人可靠多了。” 邓绥决定还是如实告知母亲,于是语气温和道:“阿母所言确是实情。然而,阿母可曾见过那些一朝得势兄弟皆列于朝堂的外戚结局?先不说前汉的吕氏、霍氏、王氏,就说眼前的阴氏,现在子弟仍流放在外,宗族免官返乡。” “这些后族中也唯有邛成太后一族靠谦恭谨慎保全阖家性命。殷鉴不远,邓氏更要谦恭才好。” 阴骊珠听了,心中五味陈杂,脸色白了红,红了白,勉强说道:“陛下与她们不同。” 皇帝年幼,邓绥亲躬抚养,自然与亲生没有差别。而且,她女儿的才能在诸子之中最卓越,一定能想出保全家族的好办法。 然而,阴骊珠没有意识到,女儿邓绥已经想出了办法,那就是家族保持谦恭之道,严加管束族人门客。 邓绥笑着摇头道:“我们都一样。” 阴骊珠虽然不解,但女儿的话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点头道:“既然是陛下吩咐,我也会约束家中子弟。” 邓绥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阿母最好了。” 阴骊珠闻言,被女儿反驳的难堪一扫而空,心情顿时明媚起来。母女俩又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 “凤儿最近学了什么?”邓绥和母亲说话之余,不忘邓凤的功课。 邓凤的回答中规中矩,邓绥听完,笑着勉励了他几句。 正说着,邓骘和邓悝两兄弟进来,各自拜过,母子父子兄弟叙起别离之情。 邓绥的目光扫过母亲、兄弟和侄子,感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心头。 邓绥想当皇后吗? 自然是想的。后宫明面上争的是宠,实际上争的是命,不仅有自己的命,还有家族的命,且看阴后结局就知道了。阴后被废,父亲自杀,兄弟侄子流放,合族免官,自己则抑郁而亡。 邓绥想当临朝称制的太后吗? 自然也是想的。身入局中,容不得她退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邓绥想保全家族吗? 自然也是想的。她身为皇太后,从来只有被废的皇后,很少有被废的皇太后。无论如何,她始终受人优待,但她的家族就不一定了。 邓绥想要邓氏走出不一样的路来,走出一条光明的道路来。 “前些日子,我与三兄说了世家子弟最容易犯的毛病,一个是‘奢’,一个是‘傲’。‘傲”字,我已经与三兄说了,今儿我把‘奢’也说了。” 阴骊珠邓骘几人忙倾耳恭听。 “‘奢’不必是每顿山珍海味,不必是每衣绫罗绸缎,但若对车舆仆从习以为常,就已经接近于‘奢’了。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昔年纣王用象箸,箕子生忧,后来纣王果然以骄奢淫佚亡国。” “纵观前朝,世家之败,无不由此二字而来。我家子弟千万要引以为戒。”邓绥说完,眼睛注视着兄弟侄子。 几人皆道:“谨遵皇太后教诲。” 长秋宫里气氛凝重,刘隆的宫中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陛下,要不要这个?”江平举着一匹散花绫对刘隆说道。 刘隆伸手一摸布料,质地光滑细腻,花纹形态优美,错落有致。 “啊!”刘隆的小胖手攥着散花绫不妨,这布料做成衣服穿上一定会很舒服。 “陛下喜欢这匹,拿去给陛下做衣服。”江平颇通圣意地对织室丞说道。 织室丞笑着应下,又令人取出另一匹葡萄纹锦,“询问”陛下是否喜欢。 没见过世面的刘隆眼睛几乎看直了,样样 都喜欢。他还看到了和“素纱襌衣”一样的面料,薄如蝉翼,质地轻盈。 这样的面料做成直裾深衣罩在外面,一定会为自己添上几分潇洒飘逸。 刘隆不知不觉选了许多布料,一旁的王娥迟疑道:“这够了吧,太多了,陛下穿不完。” 江平还没说话,织室丞就笑着道:“我们都是为陛下服务,几百人一年到头不停歇地为陛下做衣服。这些不算什么,等陛下长大了,那时要做的衣服更多呢。” 江平听了两人的谈话,沉吟一下,拍板道:“就这些,你们根据衣服的质地和天气冷热做,勿要浪费。” 织室丞笑道:“江黄门你放心,皇太后陛下下令节省,我们自然记在心中。这些还远不到陛下的份例呢。” 刘隆听到众人的谈话,转头一看,发现榻上堆积如山的布料,心虚了一下,确实有点多。 他想要辩解,减一些布料,却被江平误解,又要织室丞拿布料过来选。往日得意的婴语,如今让刘隆尝到了苦果,他只好装睡。 当皇帝就是好啊,尤其是有个能干的母后! 刘隆躺在摇篮里畅想,将来政事有母后,自己也不用学习政事,只要躺平吃喝玩乐,当个快乐的小废物就好啦。 但谆谆教导兄弟侄子戒骄戒奢戒懒的邓绥,会如刘隆的愿,让他快乐开摆吗? 现在的刘隆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想过这将会成为一个问题。
第11章 帝六月能言 过了正月,天气转暖,国家诸事渐渐走上正轨,刘隆从寝宫宫苑区搬到崇德殿居住,一起搬到崇德殿的还有邓绥。 小婴儿刘隆住在前殿,邓绥住在后殿。崇德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更加接近前朝。 崇德殿旁边的德阳殿是百官朝会的宫殿。东汉每五日举行一次大朝会。要问刘隆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他被抱着上过一次朝啦。 那时,刘隆沉湎在乔迁的喜悦中,然而,次日天未亮,他迷迷糊糊之际,被人穿上衣服裹上襁褓,抱着去了大朝会。 大臣们参拜的声音彻底让刘隆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穹顶。 抱他的人不是王娥,也不是江平,刘隆脸上充满了迷茫、不安和恐惧。许是婴儿的本能,他的眼睛开始氤氲起水汽。 刘隆努力憋住不哭,努力仰头去看抱自己的人,但只看到了线条柔和的下巴和闪耀着光芒的珍珠耳坠。 许是感到刘隆的动作,邓绥低下头,与可怜兮兮的刘隆对上,小幅度晃了晃他的身子。 原来是母后呀! 刘隆虚惊一场,将心放回肚子,这才有兴趣打量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外转头,瞥见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发现一个也不认识。 邓绥原以为刘隆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会哭闹,没想到他竟然看了一眼自己就咧嘴笑起来。见状,邓绥心中涌起一股慈爱之情。 下朝后,刘隆被邓绥抱回崇德殿,交给江平和王娥。二人自从与刘隆一起搬到崇德殿后,平日言行收敛许多,尤其是江平,他私下里结交其他寺人的动作都小了许多。 俗话说“三翻六坐”,经过刘隆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在不到六个月的时候学会了坐。 学会坐之后,时间仿佛在刘隆身上按下了快进键,没过两天,又学会了爬。 摇篮已经影响了刘隆的发挥。 现在他睡觉的地方从摇篮换成了装上护栏的床榻。为了防止刘隆摔伤,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有棱角的家具也都用锦缎包上。 邓绥站在旁边,含笑看着刘隆在床榻上拿着木雕和金银铸造的玩具爬来爬去。 无聊的日子里,刘隆 只能用无聊的游戏打发时间。 “圣上聪慧,竟然将木雕摆得这么齐整。”过来汇报的邓骘见刘隆如此,惊讶道。 刘隆听到这人说话,抬头看他,想起这人是邓骘,母后的兄长,也是母后最重要的臂膀。 “陛下竟然能听懂我说的话?”邓骘见刘隆的神情,又惊道。 邓绥闻言,朝刘隆伸手,就看见床榻上壮实的婴孩飞快地爬过来,并往邓绥的手里放了一只他心爱的“小香猪”。 邓骘的儿子邓凤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邓骘已经不记得,但绝不会像陛下这样聪慧。 大人总爱逗小孩子,邓骘也不例外。他见皇上将木雕爽快给了妹妹,于是他也像妹妹那样向刘隆伸出了手。 刘隆最讨厌这样没有边际感的大人啦。 他的眼珠子一转,嘿嘿笑起来,转身装着要去拿玩具,然后又爬回来坐下,拳头向下虚虚攥着。 邓骘长手长脚,见状又将手放低了一些,以便接着陛下送给他的东西。 “啪”。 与清脆的声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刘隆白嫩的小胖手。小胖手拍在了邓骘麦色的修长大手上。 空的? 一向稳重的邓骘罕见地怔愣起来。 “咯咯咯……”刘隆看见邓骘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开心极了,甚至一不小心翻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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