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虽不认识他,他往日却是在桓猗府中见过对方画像的,是以,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但若暴露身份,李牧必会如临大敌般将他们赶出城... 李信带着精兵们跟在李牧身后,淌着泥水将货物运到郡衙仓库卸下后,天色已暗了下来。 领了货款后,他正寻思着该如何找个借口留下来,却见吩咐完众人将货物分发下去的李牧爽朗开口道,“这天黑地湿的,天上还飘着雨,你等要找住处也不便,列位若是不嫌弃,可在我这郡中驿馆凑合一宿,不过,只能一二十人凑一间...” 李信忙欢喜笑道,“多谢郡守恩典!小的们历来是风餐露宿的,能有个屋子已是天大的荣幸,哪敢嫌弃郡守的好意?” 一行人便随李牧安排的随从前去驿馆住下了,好在此地离郡衙不过两里地。 次日鸡鸣时分,李牧刚起来漱口,便听侍卫一脸怪异进来禀告,“将军,那些秦商天还没亮,便随众人前往河渠去了,那领头的,还带人在挖渠中淤泥引水...” 呵呵,定是想攀附郡守的高枝,我赵军有数十万人手,还稀罕你等帮忙?真乃不知所谓的商贩! 李牧一听不由心生疑窦,对方今日不就该走了吗?他急急放下陶碗披衣带侍卫往农田奔去。 抵达之时,果见那自称“信”的小伙子,正带领着那群秦商挽着袖子在挥舞锄头,他忙上前大声劝阻道,“列位请快快上来吧,尔等并非我赵国士卒,实在不必这般费心前来襄助...” 再者,对方若是不慎挖到石头,将郡中斥巨资购置的铁锄磕坏了,实在是让人有苦难言啊. 李信却抬首笑道,“承蒙郡守昨夜招待,我等商量过了,愿将家主祖传之挖沟法告知郡守,贵地治水一事迫在眉睫,若用此法修渠,洪水排积之速将加快数倍...” 实则,这是他先前监管郑国渠时,学来的一点皮毛。 李牧不由心中大喜,“哦?信小兄竟还知晓修渠之事?还请指点一二!” 对方若全然不懂,又何必留下来惹祸上身?想来,他必是真懂几分的。 李信硬着头皮点头道,“在下略知一二...” 说着,他努力回想着当年郑国的侃侃而谈,指着脚下的渠道道,“这挖渠之前,还需先建一道前窄后宽的分水之堤,行同犁铧之状,再分别接两道长堤,一劈为三,由三条沟渠共同分担来势汹汹之猛水,如此,便比这一条沟渠能排走更多洪水...” 李牧登时眼神一亮,跳下沟渠一把拉起李信,“信小兄实乃治水之大才也!如此精妙之法,本将平生闻所未闻,还请小兄留下前往四处河道查看,以助我代郡一臂之力!” 李信忙道,“郡守不必客气,只是若要按我之法修渠,这旧渠便不能再用了,届时,需耗时数年、耗钱粮无数...” 李牧忙笑道,“信小兄不必担忧,秦国国库之金玉远不如我赵国丰足,亦能花十年修成郑国渠,我赵国岂不能乎?本将已递上奏章,想来我王已派人将修渠所需之钱粮运来...” 如此一来,“商人信”便成了“水工信”,也是在这时,李信才意识到郑国之治水之法是何其独树一帜,而王上当年敢冒险重用此人,又是下了何等之决心! 八月,代郡的雨总算停了下来,但一大摊民生之事仍缠绕着李牧,大街之上,原本爽朗爱笑的北地民众,如今只剩双眼茫然无神,对来年的日子充满了绝望,怎能不让他心如刀绞? 如此一来,随着与李信的关系愈发热络起来,李牧开始寻思着,若暗中与这小兄合伙经商,挣来更多钱粮,助代郡百姓摆脱水灾带来的饥荒,倒也是可行的 据他所知,邯郸那些文臣,大多明晃晃参与了城中酒坊与女闾之经营,早赚得钵满盆满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准备开口寻对方商量之时,侍卫来禀:赵葱来了。 李牧压下心中疑虑,前脚刚出院子,便见赵葱举起诏书厉声道,“赵国将士听令!本将奉王上诏令,前来接替代郡郡守之职,即日起,这北地数十万大军由我来统领,李牧,将兵符交来吧!” 说着,在郡衙众人的诧异中,命人将诏书传给他看。 李牧强行压住心中愤怒与不解,打来绢帛一看,果然盖了他熟悉的赵王印玺! 再一想到赵葱素来与郭开走得极近,倒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总归,无论他心中是如何波澜起伏,此刻在外人看来亦是面无表情的。 他交绢帛递给那侍卫,平静道,“代郡刚遭百年不遇之洪灾,诸事尚未妥当安置,赵将军不必急于一时,还请待我将百姓与沟渠...” 话音未落,却听赵葱怒吼道,“李牧,你竟敢违反君王之诏令,是要造反么?还不速速交上兵符!” 李牧暗叹一声,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便命人取来兵符,哪知刚交到赵葱手上,便听对方狞笑着突然大喊道, “王上有令,李牧暗通秦将桓猗,出卖赵国之利益,命本将当场将这叛贼斩立决!本将出发前,相国亦有叮嘱,今日能斩杀李牧首级者,受上赏,可得黄金千斤,给我杀!” 这不过一瞬之间,便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让李牧愣住了,便是追随李牧多年的郡衙侍卫,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到赵葱带来的精卫当真蜂拥而至,他们也急忙拔剑上前与对方厮杀起来,一时兵器交接铮鸣声不断。 赵葱见李牧已怒气腾腾抽出长剑,急忙收起兵符,也加入了混战。 李牧边挥剑边厉声道,“赵葱,还不速速收手?本将要去邯郸找王上陈情!本将从未与秦人有过来往!” 赵葱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啊,王上无心再听你这叛贼狡辩,受死吧!” 莫说如今为治水抢草,代郡军营数十万将士皆在各县乡奔波,便是他们今日在场,如今,赵葱才是赵军主将,若是襄助李牧,他们亦将面临灭族之灾。 郡衙这些留守的侍卫,虽愿以死效忠李牧,但他们这两百人又如何敌得过赵葱带来的五千人? 很快,李牧虽不知事态为何会突然发展到如此境地,但他看着同袍接二连三死于自己人之手,早已杀红之眼,几乎是陷入癫狂之态地边挥剑边大声喝着,“退下!尔等速速退下!赵葱要杀的是我,与尔等无关!赵葱,放他们走!” 赵葱冷哼一声,“相国要我等亲手砍下你这逆贼首级,这等蠢货死有余辜!” 李牧大吼道,“本将从未通敌叛国,为何要这般自相残杀?” 赵葱冷笑着一言不发刺向冲上去的侍卫,招招致命。 那些侍卫们依然默默咬牙上前,试图杀出重围,奋力拔剑挥向精卫。 能为将军杀出一条逃生之路,能为将军而死,他们无怨无悔! 为黄金杀红了眼的精卫们,亦以极其威猛之势挥刀砍向郡衙侍卫,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也不知多了多久,倒在血泊里的侍卫越来越多,围在李牧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此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二三十人,正被如狼似虎的赵国精卫团团围住。 李牧虽是战无不胜之大将,却也是肉体凡胎之凡人,这般以两百人对五千人之刀剑厮杀,他亦是受了伤。 赵葱得意地摸了摸头上的玉冠,笑眯眯举剑上前指着李牧道,“你看,你若主动朝本将这剑奔来,他们本不必死的,分明是你贪生怕死,才拖累了他们,呵呵,战神李牧?不过是丧家之犬耳!” 那些二三十个皆受了伤的侍卫里,有人却厉声道,“休要胡言!将军活着可护住赵国万万人,我等活着却连将军一人也护不住,死又何惧之有!呸,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 侍卫们忍着刀剑之伤,异口同声道,“我等皆是自愿为救将军而死!将军,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今日纵是死了,也没能护住您! 赵葱将剑锋指着这些侍卫,面目狰狞道,“好啊,你们既然这般喜欢死,便一道去黄泉作伴吧,给我杀,砍下李牧之头颅,其余人拖去乱葬岗喂野狗...” 李牧压住左手血流不止的伤口,英雄末路,原不过是瞬息之间,原不过是如此不堪呐... 他认真看着侍卫们的面庞,认真道,“多谢列位!黄泉路上,我等...” 话音未落,站于外围的精卫之中,却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之声,赵葱猛地转身上前一看,却被一道火红之物砸中下腹,登时翻滚在地,嚎得比精卫们还响亮,越来越多的火红之物砸在他们身上,院中立刻陷入恐慌的混乱之中。 赵葱却指着一个没被砸中的精卫,忍痛吼道,“蠢货,你是猪狗吗?还不快去砍下李牧的头颅,快去!” 精卫这才回过神来,黄金千斤,是我的了!急忙喜滋滋举剑跑去。 下一刻,赵葱却听到他比死了亲爹还悲痛的声音传来,“李牧去何处了?!李牧呢?” 他们并不知晓,李牧与那二三十个侍卫,此刻正坐于数辆疾驰的马车之中,一路逃离代郡而去。 李牧看着对面熟练扯着麻布、以军中手法为自己包扎之人,脑中已飞快浮现一个本不可能的答案,心绪复杂开口道,“...你竟是秦国军中之人?此番要将我带去何处?”
第86章
第86章 他对面, 正低眉垂首认真为他包扎着左臂伤口的,正是前几日被他视为治水大才的“信”。 若说方才,对方趁郡衙大乱将他们带上马车之时, 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惊诧与感激;那么此刻,对方毫不遮掩的熟练包扎手法,却让他心头涌起太多猜疑。 须知, 要到数百年后的隋唐时期, 才开始为出征的将士们在军营配备一定数量、涉及内外伤病与针灸的军医,正所谓“尚医军主、医药之人,二十人以上, 以兵数增之”是也。(1) 而在眼下这战国乱世,列国大军开拨之时, 至多会如《六韬龙韬王略》之兵书所言,为王者之师配备方士或巫医两三人, 以简陋的草药和他们炼制的丹药来为将士们“除百病”。 这所谓的除百病, 实则一病也除不了——医士人数比起动辄数十万大军而言, 实在太少了。许多厮杀时受了外伤之士卒, 常常还未等到医士到来, 便已在失血过多、伤口化脓感染的痛苦中死去。 纵便他们能侥幸得到医士的照料,喝下那等清热解毒的草药, 吃下那等让人亢奋的丹药,也不过是图个精神寄托罢了, 死活伤残全凭天意。 正因如此, 列国经验丰富的大将通常会在操练新兵之时, 将一套通用的包扎之法授于士卒, 若他们对阵时被刀剑伤及要处流血不止,便能及时扯破军袍包扎止血, 至少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是以,李牧据此,笃定对方必是秦国军中之人,很快,一连串的疑虑便随之而来了—— 既然如此,追随对方的五百名“商贩”又是何种身份?此人隐瞒身份接近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在自己遇难之时,正好出现在郡衙之外,当真只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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