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若赵王为保邯郸而召回李牧,水草丰美的广袤北地数郡,便会尽数落于燕军之手... 思及此,自觉胜券在握的楚王便端着玉杯起身,随着殿中靡靡的乐曲和舞姬妙曼的身姿,挥着宽袖歪歪斜斜跟着舞动起来。 他边跳边豪迈地张开双臂笑道, “待赵国一灭,秦王又何足俱哉?秦国又何足惧哉?这泱泱天下,不日将尽入寡人彀中也...” 乐不可支的楚王当天便下令,由昭让担任主将率领三十万大军北上,又亲手写了一封密信,一则朝齐王借道前往赵国边境,二则约对方共派大军伐赵。 若项燕在此,定会再次气咻咻提醒他一事:若此番与燕齐合攻赵国,待事成后,对方又岂会任由楚国独吞赵地? ... 章台宫中,浑然不知此事的年轻秦国君王,正带着匆匆赶来看热闹的明赫和韩信,兴冲冲地观察着五黑从陶罐中倒出的菜籽油。 这与猪牛羊之雪白膏脂截然不同的,呈黑亮亮水状的“新油”,散发出奇特而浓郁的香味,飘荡在整个大殿内。 一时,殿中之人皆有些难掩的兴奋之色,连素来不苟言笑的蒙毅,此刻面上也浮出几丝喜悦的笑意—— 难怪众人如此激动,在这古老的时代,无论地里种出的庄稼对众人而言再如何珍贵,也绝比不上荤腥肉类之昂贵。因为庄稼种子由朝廷发放,种下去只需人力打理与天时眷顾,从耕种施肥松土排水到收割,样样无须花费银钱。 但这家禽与牲畜却不同。首先,要得到它们需要掏钱购买,而价格之高低,通常是与个头之大小相对应的——幼崽虽廉价些,但其抗病能力很弱,极易夭折。 其次,纵便一家人节衣缩食买来,无论是鸡鸭鹅还是猪羊,在长达数月乃至一两年的生长过程中,主人还需为它们备上足够的吃食,所有动物都是吃得越多,方能长得越肥美。 可在庶民只能一日两餐勉强填肚的时代,纵是大伙能寻到些山间野菜,皆会欢喜煮带回家煮来吃,人尚且养不活,又何来余粮养动物? 故而,列国养得起家禽牲畜的,通常是乡间富户豪强与城中勋贵公卿,有的甚至一年会养上数十上百只,用来享乐待客。 寻常庶民之家,罕有如韩丰那般身怀打猎之人,他们至多会在操办红白喜事之时,心疼地从全家口粮中省下些钱粮,去乡中屠户处割上一两斤肥羊待客。 而庶民一生中能吃到的油腥,同样来自乡邻红白喜事的宴席上。一陶碗摆着几片羊肉的葵菜,一陶簋冒着些油汪汪色泽的莱菔,是他们会隔三差五从记忆中,翻出来继续咂摸的美味。 今日这菜籽油的出现,便意味着:地里种的庄稼真能榨出油来,往后,平民之家也吃得起油了! 此刻,花了一两月时间,终于按说明书倒腾出卧式楔楔式榨油机的五黑,也神色颇为激动地,举着一年前得到的榨油说明书,滔滔不绝地继续禀报着, “王上,臣此番才惊觉,原来这世间草木之果实,其间果然蕴藏丰富膏脂之液,只是,往日臣等不懂需借助木石之力...如今一石油菜籽,可榨出四十斤菜籽油,据此说明书所言,被榨干的油菜饼亦能用来喂养家禽与牲畜,抑或用来肥田...不过此榨油机操作之法,远比水磨要繁复许多,需以壮汉操作大力以木石相击榨出油,又要控制技巧,绝不可将油抛洒出来...”(1) 嬴政神清气爽地接过对方手中的说明书,越看,他清朗的眉间喜色愈盛:原来除了油菜籽,小崽给的花生与芝麻亦是能榨油的,甚至,连列国常见的菽豆也能榨油! 他含笑听完五黑之言,又迅速盘算了一番,问道,“五黑子,照此说来,这榨油一事与百姓自行磨面粉一事,可是全然不同?” 五黑忙正色道,“正是如此,王上!这榨油一事断不可让百姓自行操作,若稍稍出些岔子,一人抛洒二两油,一万人便要抛洒数千斤油啊...” 莫说亲眼见到众人手忙脚乱的场面,便是他此刻这么一提,心都痛得直哆嗦,那可是油啊! 虽则秦国各处播种之物并不相同,油菜籽需生长于肥沃之田,土地贫瘠之地只适合播种菽豆,而花生与芝麻则是放在麦田套种的,但这几样皆能榨油,倒也不会出现榨油机闲置的情况。 嬴政沉吟道,“如此,寡人可命各郡县开设榨油工坊,在咸阳再开设一处总工坊...由少府派人将榨油机运去各处安装,再挑选刑徒中身强力壮者,统一培训后分派前往各地榨油工坊,各地工坊既可榨油售卖,亦可收取少许酬劳为庶民榨油,还能以现钱,向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 这油菜籽不可直接食用,花生又太过味美极易勾人谗虫,而庶民亦绝不可能将之全拿来榨油,想来定是要设法拿些出来售卖的。 如此一来,朝廷便能得到更多榨油原料,至于这菜籽油花生油,眼下售卖的对象主要是秦国与列国豪强权贵——一旦他们闻过草木之油的香味,仅仅靠从佃户手中收来那点,又如何能满足他们动辄私下设宴的口腹之欲? 五黑闻言一喜,又忙追问道,“王上,开设榨油工坊一事自是极好的,如此,各地百姓便能便捷得到食用之油...但臣想斗胆问一句,若庶民从家中背油菜籽前去榨油,这榨完的油菜饼又归何人所有?” 莫看这东西人吃不得,但对百姓而言,亦可用来掺着野草喂养几只鸡鸭,如此便无须耗费粮食了——鸡鸭吃菜虫长得飞快,这油菜饼可是有油腥味的,与菜虫也无甚区别了。 君王见他一心牵挂着百姓,便带着赞赏地笑道,“爱卿放心,寡人岂会与庶民争利?这油菜饼自然是归百姓所有,至于这榨油收取之酬劳,亦不过是些成本开销。” 纵便嬴政坚定来日要施行仁政,亦绝非是只有满腔仁义之心的君王,反之,他是饱学帝王之道的古代君王,向来深谙人性与驭人之道,君者,恩威并施也。 先前,朝廷免费为百姓盘火炕、设水磨、发食谱,乃是当时秦国历经数百年商君严法,庶民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他为百姓们分些甜头,一则为改善他们的生活,二则亦是为收拢人心。 而如今秦国有了高产之粮种,据治粟内史推断,今岁秦国各处百姓能留下的粮食,比往年足足多了三四倍之数,如此一来,家家户户纵是一日吃三餐,亦是人人能吃饱饭还有余粮的。 以朝廷眼下的处境,除却官吏之岁俸、数刑徒之口粮,还有军马大笔开销,山东四国要打,还有七国河渠要修,还有大大小小需耗费银钱之处,是断然无法样样为百姓提供免费之物的,以成本之价让利于底层庶民,已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再者,若朝廷免费为百姓榨油,各处豪强权贵们必会设法“合理”地钻这漏洞:他们可先朝百姓收购油菜籽花生等物,却不收果实只收油,须知,油之售价自是囊括人工费的——如此一来,朝廷工坊岂非白白为豪强效力? 当然,为彻底杜绝这等现象,他下诏之时还会明确规定:工坊只以成本价,为庶民榨取自家食用之粮,每户有定额数量,超出者按市价收取。 总归,君王愿在能力范围内,多体贴几分底层庶民,却绝不肯让豪强多占朝廷半分便宜——甚至他还琢磨着,该如何从韩魏那些富得流油的贵族身上多捞些好处呢。 于国无寸功,却坐享大量土地与财富,偏生这些人还是昭示秦国“灭国而善待诸国豪强贵族”的吉祥之物,在统一中原之前,他一时还动不得... 君王又与五黑商讨了一番开设工坊之细节,早就在一旁闻得悄悄咽口水的明赫,则趁机拉着韩信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陶碗深深吸了一口。 这时期宫里吃的是动物油,纵是熬制得再好,也总有股散不去的腥味,他已经好久没闻到这混杂着草木香的植物油味道了,十分想念! 他陶醉地近距离闻了几口,又将碗递给了如临大敌的韩信,鼓励他也快来吸一口香味。 韩信努力在衣裳上擦了擦,这才郑重其事地捧过陶碗,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边缘,生怕这宝贝被自己打翻了,刚端到面前,鼻子还没凑上去,那浓郁的香味便已扑面而来,好香啊! 这味道,让他情不自禁涌出了许多唾液,好想抱着喝一口啊,若非王上与五黑等人在场... 他好怕自己会忍不住丢人现眼,慌忙将菜籽油重新递回到明赫手中,努力将唾液吞了下去,明赫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油,猜出韩信...约摸是想吃这油? 这可不能生吃的!他既想趁机为韩信解围,又想提醒父王此事,便急忙捧着陶碗到嘴边,一脸天真看向五黑,问道, “五黑子,这油好香啊,我想喝一口尝尝好吗?” 韩信忙诧异望向他,啊,原来九公子也想喝一口吗?看来着实是这油太香了,让小孩子都忍不住想吃它,而非我嘴馋呢... 嬴政闻言,急忙弯腰朝小家伙伸出有力的手掌,笑道,“这草木之油亦是油腥,想来是绝不能喝的,吾儿若谗这菜籽油,待晚膳之时,寡人命人用它来炖菜,可好?” 明赫乖乖将陶碗交到父王手中,笑嘻嘻道,“好!” 五黑忙提醒道,“王上,臣榨出来便试过了,此油生吃是极苦的,需将它放入陶簋之中熬至白沫全消、黑烟升起之时,方是熬熟了,如此可去苦味...” 嬴政颔首一一记下,见一旁的明赫边听,边一个劲的吞口水,猜出他定是想念仙山家中之油了,便将陶碗递给宫人,一把将小家伙抱起,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脸蛋,笑道, “小崽莫要着急,今日晚膳便有这菜籽油吃了,寡人会命膳厨按五黑子这法子熬制的...” 明赫忙指着地上眼巴巴吞口水的韩信道,“父王,孩儿也想分些菜籽油给韩信尝尝,可好?” 君王笑着颔首,“五黑子今日送来五罐,吾儿可赠韩信一罐。” 韩信忙惊喜看向君王,端端正正拜了个大礼,“多谢王上!多谢九公子!” 明赫兴奋地捧着父王一顿狂亲,什么“您真是世上最好的亲亲父王”这种话都出来了,五黑早就习惯了,倒是蒙毅臊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小儿无状,童言无忌。 五黑一向来去匆匆,恨不得禀报完正事便赶回去继续干活,此刻与君王谈完工坊技术一事,剩下的财政管理盘点之事,乃是治粟内史分内职责,他自忖半分不懂,忙拜道,“王上,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哪知明赫却扭头看向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问道,“多谢五黑子造出榨油机,让我们能吃上香喷喷的菜籽油!但铁锅呢?我记得,你去岁曾答应父王,要造出铁锅来炖大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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