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与五黑看着取下口罩抬袖捂脸的郑国,默契地并未上前劝解,当日他们第一回 踏上这小小一段水泥路面之时,何尝不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以石为泥,以水拌石泥,待水干之时,出来的不是泥却是石,何其震撼人心! 良久,默默哭够的郑国终于掩袖拭泪,先拜罪一番,再道,“王上,老臣一路想了又想,此番虽要联结诸国河道陆道,却也不必全盘推翻列国原有之漕浚沟渠大工程,譬如魏国之鸿沟与韩赵之旧河渠,皆是百年前水家大才规划出的最适合列国之方案,我等将这些堵塞旧道原地铲除重建便可...待老臣尽快勘绘出秦韩赵魏四地之地理舆图,便可先前往道路损毁最严重的韩魏两地施工...”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齐楚燕之地形舆图,倒也不必等到秦国吞并三国再绘制...” 在君王惊喜的灼灼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老臣愿亲往楚地,力劝师兄率门人出山助秦!” 纵便不改列国大沟渠工程,要勘绘天下道路山川并施工,依然是一项无比庞大的工程,郑国知晓,仅凭自己一人,带着来秦国十多年间教出的数名弟子奔波指挥,所耗时日少说也要十多年。 他另一位同门师兄李冰五十多年前受秦昭襄王之嘱托,在蜀地呕心沥血治水修路开渠,最后累死在了郡守任期之上——郑国深知,李师兄与自己一样并不惧怕死亡,他们怕的是身死之时、却未完成利民之重任! 是以,为尽早将此利国利民大事落地,他必须前去将隐居的掌门师兄请来襄助。 嬴政本以为郑国要说,他决定亲自乔装前往齐楚燕三国勘绘舆图,却未料到,对方竟称要亲往楚国请师兄门人出山,眸光不由深邃起来,语气惊诧道, “可寡人听世人传言,水家早已...” 郑国走下水泥地面,重新戴上口罩欲行礼请罪,轻叹道,“此事干系师门密事,若无掌门师兄首肯,老臣绝不敢私下置喙,还请王上宽恕!但老臣愿将王上之仁德、将秦国今日之兴盛,尽数告知师兄,以说服他动身来秦...” 嬴政忙上前一把扶起他,激动道,“爱卿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寡人深感于心,有劳爱卿了!” 接下来,郑国带人奔赴赵国故地,将各处地形地貌一一记下后,便取出他治水修渠途中绘制的秦韩魏舆图对照,闭门谢客冥思数日后,绘制出一张密密麻麻舆图,四国之地不但道路河渠互相联结,还为赵国故地规划出连接燕齐道路河渠接口、在魏国故地规划出连接黄河的接口、在秦国南境规划出连接楚国北境的接口.... 待万事俱备,朝廷即刻派人,前往路况损坏最严重的韩国故地颍川郡与魏国故地东郡施工。 此两地在宁腾和陈平等郡县官吏的带领下,先前暂缓用黄土修复的旧路,已用煤渣与黄土铺了一遍,勉强能维持车马人缓慢通行。 这一趟热火朝天的临时修路行动,既未得到朝廷拨付经费,亦未得到朝廷诏令,全是当地民众自发表态抢修的。 正值农闲时节的百姓得了朝廷的税赋优待,本就对君王朝廷感激不尽,在听闻朝廷暂缓修路的缘由,竟是为找大才好生规划一番、给大伙修出更宽敞结实的新路后,便成群结队主动跑去郡衙县衙,告知长官:他们愿自带干粮将旧路稍稍补救一番,以不妨碍日常通行。 因为,眼看再过两月秋收将至,百姓们虽欢喜朝廷要为他们修新路,却担心这破烂的旧路会影响八月运粮,众人盘算一番后,总归眼下家中有余粮,大伙齐心协力将旧路先整修一番,人多力量大也耗费不了多少时日,这点干粮,比起他们对今岁秋收得到更多粮食的热烈渴盼,倒也勉强能忍受。 如此一来,正为商队无法出行倍感困扰的官府长官们,哪有不喜出望外的?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东郡与颍川郡百姓都闻风而动了,少数有心巴结秦吏的豪强,忙抢着为官府捐了些粮食,直言用于修路百姓之口粮。 宁腾与陈平皆是胸有韬略之人,又岂会真让百姓吃亏?在他们不谋而合的暗中筹划下,“韩魏故地庶民大义”的流言迅速传遍郡中各地,百姓们闻言自是喜气洋洋,而那些隔岸观火的韩魏豪强权贵闻言,却再也坐不住了。 这流言,只提韩魏故地庶民大义,却绝口不提韩魏故地豪强贵族大义,言外之意,不就是嫌他们不够大义吗?若放在从前,他们定会命人揪出传播谣言之人,将对方当众剥皮抽筋!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他们纵便仍旧坐拥家财万贯,纵便先前为刚建好的公学捐粮千石,得了个公士爵位,实则,也只不过是无一官半职、惶惶然被秦吏秦法管辖的旧国遗民,哪能再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行事? 再者,他们关起门来暗暗商议一番后,认定这流言定是秦吏命人传出的,为的正是逼他们捐粮——明晃晃的阴谋,他们却不得不接招,谁让朝廷不争气,让秦人占了土地呢? 于是一时之间,各郡县豪强纷纷“慷慨解囊”,往官府捐献一两百石粮食,以用作庶民修路之口粮。 砀郡之中,吕太公不但早早便捐了六百石粮食,还命长子吕泽与次子吕释之、日日带着奴仆前去帮忙。 如今的吕氏一族,称得上整个砀郡最为得意的人家——他争气的长女吕雉,是去岁郡中唯一通过朝廷‘以考取吏’考核之人。 先前,吕雉当日前往咸阳参加殿试之时,得到郡守郑重派出的侍卫保护一事,让郡中的魏国豪强忧心忡忡地意识到,往后,吕太公恐怕能凭借这得到秦君亲自召见的女儿,率先与秦吏拉拢关系。 区区商户,他也配? 后来,豪强们接到派出去蹲守的家臣传回“吕雉归乡”的消息时,无不大松了一口气——听闻旁的郡县入选之人,皆得了官即刻上任,这吕氏女纵便先前通过考核又如何,不也照样被秦王赶回来了么?呵,小小女子,也敢妄想做官?丢人现眼! 哪知,兴高采烈结伴跑去城门看吕氏笑话的他们,却惊诧地发现,非但得到消息的郡守早已迎在城门处,而且,吕雉竟是被几名身穿玄衣黑甲的秦国侍卫护送回乡的! 在侍卫的解释下,在郡守兴高采烈的公布下,他们这才沮丧地知晓:吕氏女竟通过了殿试,只因她年纪尚小,这才主动恳求归乡的。 更可气的是,吕氏女虽未被授官,却被授予了公士爵位,还得了一名仆从。 他们忍着心痛、捐给秦国朝廷一千石粮食才换来的公士爵位,这十三岁的女娃,她竟只带个脑子就换回来了! 看着吕太公那张笑得快开花的脸,看着吕氏女镇定自若的神情,郡中豪强们看得眼都红了,嫉妒得发红了! 好在,朝廷很快宣布了要在各处开设公学、并愿为捐粮千石者家中子弟提供“插班”的殊遇,一时之间,砀郡豪强成为捐粮最积极之人——读书,他们不争气的傻儿子要读书,往日只学些针线纺织的女儿也要读书,先把粮捐了,总有机会用到名额! 而且,豪强们在听闻吕雉也要进郡中公学读书时,无不悄悄叮嘱自家儿孙要多跟她来往,此女十分聪慧,若能处好关系,兴许下趟考试之时还能抄她几个答案... 从未参加过任何考核、靠着魏国世袭制度分封各地得到巨额家财的豪强们,自然不知晓:考场是不能抄答案的。 总归,在这般种种前情之下,往日对吕太公不屑一顾的砀郡贵族豪强们,如今却抢着跟吕氏拉关系——连他们都未见过一回的秦君,吕雉却见过了;旁人在公学是学子,吕雉在公学是身带爵位的学子。 而且,郡守说得明明白白的,吕雉这回殿试考核成绩乃是甲上,秦王如今不过是怜惜她年龄小才放她归乡读书的,待过几年她年纪大一些,还是要再去咸阳面君、在咸阳宫中被授官的! 当官的女子啊,莫说他们从前闻所未闻,便是现在举国加起来,也只有两人啊,吕雉便是其中一人!岂能不令他们这些无秦国一官半职之人争相巴结? 如此一来,想与吕氏议伐柯之豪强不胜其数,莫说砀郡本地,便是周边郡县亦有豪强亲自登门担当伐柯人。 吕太公深知以长女之品貌才学,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再者,长女年岁尚幼,谈婚论嫁着实过早,便委婉地一一回绝了众人,这般之下,众人便知晓吕雉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便纷纷退而求其次,直言愿与吕太公旁的子女议亲.... 吕太公想到此处,不由与妻子感慨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啊!先前魏国亡国之时,我等皆是心下惶惶不安,不知来日之所依...哪知秦王如此贤明,真乃千古未见之明君啊!以考取吏、开设科举、兴办公学,哪一桩不是亘古未有之大事?要我说啊,纵是上古尧舜仁君在世,亦比不得秦王半分...” 吕媪嗔笑着端着烧开的水上前,近日奴仆全跟去修路了,家中的活计便落到她与幼女身上,原本,列国众人皆是喝生水的,但自从砀郡被秦国占领后,郡中便严格要求众人将水烧开再喝,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若有人继续喝生水,将面临严厉的秦法处罚。 比起被罚去城旦或舂米而言,耗费那点柴薪也算不得什么了,再说了,众人很快便发现,这烧到开花之状的热水放凉后,纵便不放糖亦有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比井里打来直接喝口感好多了。 眼下,她便要多烧些水,放凉了让吕太公给两个儿子送去。 她边用蒲扇扇着风,边笑道,“你这番话啊,我等耳朵都快听出茧了!秦王若非仁德明君,我家娥姁哪能得到公士爵位?我吕氏又哪能有今日之风光?看看,你前脚刚给郡中公学捐了一千石粮食,眼下又为修路捐了六百石,秦王之恩德要不超过尧舜黄帝,你肯舍得这许多粮食?又岂肯让家中之人全跑去为官府修路?” 吕太公出身贫寒,凭着早年学会的相面本事,为豪强占了几回财运,因他所学的相面之术会损耗自身运道,便得到些报酬就立刻金盆洗手,跑去商业发达的赵国做起了贩卖货物的小本生意。 他吃够了贫寒之苦,不肯再让后代吃这等苦头,秉持着“先立业再生子”的原则,直到打拼出一番家业才肯生子,是以,如今长子吕泽不过十九岁的他,已有四十八之高龄。 二十九岁才抱上孩子的他,已算得上异类,而在这时代,四十八岁的男子,已当得起旁人称上一句“老翁”。 正因如此,他对一路陪自己苦过来的妻子心中有愧,不但发达后并未纳妾、膝下诸子女皆是妻子所出,还听了妻子之言,一视同仁为儿女们请来先生授课。 诸子女之中,他与妻子最喜爱聪慧沉稳的吕雉,而且,据他前两年忍不住心痒悄悄为长女相面,发现她竟是贵不可言之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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