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在韩非的印象里,扶苏是一个好孩子,而品行好的孩子向来是不愿说假话的。想到这里,韩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秦王待捡来的孩子尚且如此温情,看来确非外界传言中的滥杀之人,如此一来固然是极好的——生命宝贵,能活着谁又愿寻死? 不过他的心转瞬又被揪起,既然如此,那人为何要用这个消息来骗自己? 嬴政看向韩非,目光灼灼,“只是有一事寡人不解,究竟是何人向先生透露的此不实消息?” 他承认,若无明赫之心声提前透露,自己纵是再敬慕韩非,恐怕也会在李斯的挑唆和自己的猜疑下杀了韩非,然后在后悔中遗憾一生。 可又是何人,能将他的心理揣测得分毫不差?对方为何要让韩非逃离咸阳? 韩非犹豫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嬴政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 思来想去,韩非还是开口了,“其实外臣亦不知究竟是何人,昨日夜半时分,有人用弓箭绑此布条射于房门之上..”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边缘不齐的褐麻布,上面歪歪斜斜写着:秦王要杀韩非以灭韩,速走皆安。 明赫忙用力撑着扶苏的手臂伸长脖子看,看完又悻悻趴了回去,嗐,不认识这些字。 他暗暗想着,“难道是李斯?不对,李斯如果猜到始皇大大要杀韩非,恐怕会高兴得蹦上三蹦,根本不会给他通风报信,到底是谁在中间搞鬼呢..” 蒙恬急忙接过布条检查,又递到鼻子下嗅了嗅,双手捧着递给了嬴政,沉声道,“王上,是咸阳百姓常穿的麻衣布料,用松木烧的炭所写。” 嬴政接过布条看了半晌,再次问韩非, “可还有其他东西?” 韩非摇头,“再无其他。” 嬴政将布条递还蒙恬,若有所思看着韩非,目光如炬,“以先生之智慧,岂会仅凭区区一张布条便信了对方?” 韩非迅速垂下眼眸,沉默一瞬后,缓缓答道,“外臣..其实愚钝不堪,让秦王失望了。” 这时,方才告诉蒙恬自己名叫“惊夫”的御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大声嚷道, “咦,公子错了,还有这个啊!看我这狗记性,方才本想将此物交给秦王,证明公子是被奸人怂恿才逃跑的,好求秦王饶了公子..喏,就是这个,我方才在车厢吃饼捡到的..” 原来,惊夫刚才决定要陪韩非一同赴死后,想到自己赶了一辈子马车,却从未进过车厢,便壮着胆子将饼带进车厢,坐在柔软的锦垫上美美吃了一餐,待他吃完才发现地上有个东西... 他絮絮叨叨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泛黄的粗麻布,三两下便将里头包裹的物件揭开来。 突然,蒙恬也惊呼出声,“王上请看,这里有一处不同!”
第15章 惊夫揭开的粗布上,赫然躺着一枚铁质箭镞。 他又解释道,“当时我起来如厕,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忙提裤子跑出来,就看到公子门框上插着一支箭,我赶忙拍门喊醒公子..没想到又在马车上看到它,但箭杆已经不见了...” 韩非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早在对方刚提及在车厢捡到物品时,他便悄悄在身上摸了摸,这才惊觉藏起来之物早已不翼而飞。 蒙恬上前就着包裹的粗布接过箭镞,仔细观察了片刻,回禀道,“回王上,此箭镞无毒,不过却非我秦国所产。” 说着,他把粗布还给惊夫,将箭镞和手上那张写着字的布条一同递给嬴政,指着布条的字道,“王上您看,其他几个字皆是用秦篆所书,但这个‘安’字仔细看则不然..” 嬴政接过物品,凝视着布条上的“安”若有所思。 初时,在周天子灭纣而在沣水河岸建都镐京后,天子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诸侯虽有封地亦不敢妄自尊大,一举一动,一衣一食,皆奉周礼为圭臬。 按照周礼的要求,文字主要在贵族间以钟鼎铭文记录,规格也均匀划一,继承了殷商以来雄浑庄重的书写风格。 后来周王室衰弱,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开始自制青铜钟鼎,文字也依照各自地域习俗的不同而逐渐分化,形成或劲直峭拔、或雄浑古朴、或柔美圆润各种风格。 几百年间,文字的差异在强国吞并小国的进程中进一步加大,到战国七雄并列之时,除了韩赵魏三家因是晋国同源而文字略似,其他诸国之间,许多字的写法已渐行渐远,虽尚未达到互不能辨识的地步,但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而未可知。 这也是嬴政想尽快统一六国的重要原因,待同根同源的文字彻底消亡,秦国后世子孙纵是统一中原,管理各国故地故民的难度也会进一步加大。 蒙恬指着“安”字继续道,“王上,此字乍一看与秦篆相似,但在我秦篆之中,此字上方利如锋芒展露头角,右侧还有一截小竖守护其旁..” 嬴政忽然抬首看向韩非,笑道,“先生当时,竟也未认出此字乃韩篆所书?” 韩非指着蒙恬,亦笑道,“秦王果然太过于高看韩非!此时天光大亮,年轻的蒙内史耳聪目明,尚未能第一时间在混杂字间察觉此字非秦篆,当时天色未明,加之外臣老眼昏花,又岂能明察秋毫?” 蒙恬忙瞄了一眼嬴政,羞愧地垂下了脑袋,暗暗决定明日起不可再懈怠,定要多练箭以灵活双目。 嬴政颔首淡笑,又举起了那枚箭镞,“如此说来,想必先生也分不清韩国箭镞与秦国箭镞之不同?” 韩非暗暗后悔不已,当时,若不与那谋士拉扯多言,若不将钱袋赠与此御夫,何至于将此事泄露出来... 他硬着头皮答道,“当时情形紧急,人心浮动,外臣确未认出乃韩镞。” 据说上古之时,黄帝命人以弦将木条弯曲成弧,在两端分别系上绳扣制作成弓,再将树枝削成尖利之芒以为箭矢,世间便有了最简易的弓箭。(1) 后来天下纷争伐交频频,迫于生存压力而必须改进武器的各国,开始根据季节时令的馈赠,精挑细选出干、角、筋、胶、丝、漆这六种材料,耗费两三年的时间制造出弹性极佳的弓,再以各种树木辅以青铜或铁器制成坚韧不摧之箭。 从此,在整个冷兵器时代的三十六门军器和十八般武艺之中,弓箭俨然成为兵器之首,正如民间谚语所言: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2) 而当今之列国,所用的弓箭从弓的材质到箭的造型,却又各不相同。 以箭来举例,魏赵燕三国的箭镞同样呈三角形,但其细节和效果却截然不同。(3) 魏国箭镞以模具铸造而成,箭杆为环圆状,射击时远而快。 赵国箭镞以手工打造,箭杆平直,甚至有时会在杆上加装靶子,专门用来对付敌国重甲骑兵。 而燕国箭簇的三角形不但更尖锐,其箭杆还多以昂贵的紫檀木来制作,穿透力极强。 而秦箭和韩箭的差别更是一目了然,秦箭讲究实用性,其三棱形箭镞短而粗,箭杆粗壮简洁,而韩箭的箭镞修长,箭杆造型优美繁复,还贴着羽毛等装饰物。 几百年来周王室虽已衰微,但周礼规定的君子六艺之道却被诸侯们承继了下来,其中射御更是各国贵族男子的必修之术。 果然,连扶苏这九岁孩子都不信韩非的托词,暗暗揣测道,“自来欲习箭术,先识箭矢,韩非是韩国公子,又岂会分不清韩镞与秦镞,想来是在替什么人掩饰..” 明赫也在飞速思考着,他关注的点又与扶苏不同,“韩箭?如今有韩国刺客潜伏在秦国?难道是张良?不对啊,张良是在韩国灭亡后才开始复仇的…唉,如果能帮大大把张良拉拢过来为秦国效力就好了,以张良的智商,如果他能早早认识我父王,应该能摆脱刻板印象意识到统一的重要性吧?” 惊夫却嘟嚷道,“这明明就是韩镞啊,我在新郑王宫经常看到贵人们背这种箭出门..” 韩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惊夫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嬴政心头飞快划过一丝幽光,目光却十分诚挚,“想必当时乱局之中,先生确实并未看清,既是如此,寡人便不为难先生了。今日令先生受惊,实乃寡人之过!驿馆之中,即刻会加派人手守卫,先生身边所缺随从,寡人也会从宫中抽调过去,望先生信我如我信先生,勿再听信他人谗言挑拨。” 韩非暗暗松了一口气,立马顺着台阶下坡,面上露出感激之意,“多谢秦王体恤!此事也是外臣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愚昧之举倒贻笑大方,万望秦王切莫在意。” 一时二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竟似今日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出宫之时,惊夫喜滋滋搬着嬴政的赏赐放进车厢,他自忖,如今跟韩非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是顶顶亲近的关系! 于是一脸高兴地开口道,“公子,小人真没想到秦王这人还怪好的咧!他不但不杀我们,还送了这么多礼物呵呵真客气…哎呀小人今日可算是明白了,果然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呐,从前在新郑旁人口中凶神恶煞的秦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秦王...” 韩非皱起眉头看着这些赏赐,沉声打断道,“你不该将箭镞交给秦王的!” 惊夫满腔欢喜顿时僵在脸上,惊诧道,“公子,我若不把它交给秦王,您又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了贼人挑拨?再者秦王都说了,他根本不想杀您啊!挑拨的贼人想害您得罪秦王,他就是该死!” 韩非顿觉一阵头疼,深深看他了一眼,掀开竹帘跨进去,“罢了,我倒看不懂你究竟是太傻还是太聪明,驾车吧。” 惊夫重新扬鞭策马,嘟囔道,“我应该算是聪明的吧?这下我们都不用死了,多好…” 韩非却在心头快速思考着,此事到如今看来,全然是自己误会了秦王,可那人,为何要设下此计逼自己离秦? 他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来,昨日昌平君送他归驿馆之时忽感胸口不适,正在他为对方打开车窗透风之际,却瞥见街上有人朝他挥了挥手... 正是那人在咸阳城如此巧合的出现,才让他下意识相信了这个讯息的真实性,否则仅凭韩字与韩箭,他并不会轻信对方所言。 因为,那人正是韩王身边的宠臣,姬槐。 他接到布条提示之时,脑中闪过许多猜测,最后归结为一条:秦王不愿自己继续存世,以耽误他灭韩大计,所以要杀了他,而得到消息的姬槐,才会特意现身通知自己。 当然,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韩非自作多情,而是出发前,韩王曾反复叮嘱于他——说秦王曾经直言“寡人若能与韩非相识,便是死而无憾了”,可见他在秦王心中分量极重。 也正因为如此,韩王才会破例提拔韩非,让他赴秦充当说客,以期利用韩非对秦王的影响而促成存韩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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