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苗不嚭听了王离活埋之言,并未顺势气恼将船掀翻离去,反倒收起嘴边的嘲讽,抬头望着远处一望无边的湖泊水泽,悠悠叹道, “所谓赤子之心,亦当如是..想当年,我若敖氏先祖,亦是如你这般对君王忠心无二,宁肯以死护君啊...但老夫所言绝非诅咒之词,五年前,我族中大巫离世之前,曾皆少司命之言为列国君王卜过一卦,当今秦王,寿数至多五十...” 他转身看向王离猝然惨白的面色,掩下眼中不忍,继续道,“再者,以少司命之言,秦国已连出六代明君,以阴阳之数,六为阴之极,及至当今秦王已为第七代明君,一时倒无妨碍,但九为阳之极,他往后下一代秦君,必是乱政之君,而秦国将亡于下下一任秦君...” 郑国强压下心中震撼,上前问道,“此事可为真?” 苗不嚭喟叹一声,“此事乃我亲耳所闻,自是为真。是以,王氏小子莫要信口将我若敖氏称作乱臣贼子,我之先祖忠君之谊半分不逊于你王氏,但若下一任秦王倒行逆施,以奸为忠而残害忠良之时,你还会为变成这般模样的秦国效忠么?” 王离扶着剑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怔然喃喃道,“不,不会的,我家王上定会长命百岁...纵便我家长公子即位,他亦绝非乱政之君...不,不,纵便新君不仁,我王离就算是死,亦绝不会背叛秦国...” 王翦嘴巴严,虽得君王提示亦未将秦亡之预言告诉家人,故而,此时的王离如何会知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备受朝臣敬仰的威严秦王嬴政,会在成为秦始皇数十年后的巡游途中猝然离世,众人眼中的储君扶苏也会死于矫诏,而新即位的胡亥会在朝中推行各项倒行逆施之政,大肆屠杀王族与忠臣,寒了无数忠良之心,而他,亦会在胡亥与赵高的猜忌下,在弹尽粮绝的绝路中率军投降...(2) 那时的他,纵便饥肠辘辘带领大军冲出重围回到咸阳,等待他的,也不过是胡亥一道诛灭全族的诏令罢了,这样的君王,又岂能让将士们生出舍身殉国之心? 而如今愿以死报国的王离,他的君王是明君嬴政,是从不迁怒屠杀大臣的秦王嬴政,这样的君王,王离岂能不真心实意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维护之意? 是以,唯有史书上那个人到中年、走投无路的王离,才会明白若敖氏被逼造反的末路悲凉,而眼下这个对君王一腔濡慕之心的年轻王离,是绝不会共情他眼中的乱臣贼子的。 郑国听了苗不嚭确认的占卜之言,想到那位英姿不凡、勤政爱民的年轻秦王,竟活不过自己这般寿数,忍不住悲从心头滚滚而来,老泪纵横展开双臂朝天大呼道,“彼苍者天,何故歼我良人!何故歼我仁君!天道不仁,曷其有极!”(2) 王离红着眼眶嗖地拔剑指向天空,怒吼道,“不!我不服尔这天道!来啊,尔若真有翻云覆雨之本领,大可下道惊雷劈死我,我王离愿将此生寿数全数赠与我王,来啊...” 苗不嚭看着二人状似癫狂之态,不由苦笑一声,背过身悄悄以袖拭了拭泪水,便以楚音哽咽着吟唱起了楚地风靡的屈子歌谣,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3) 忠于秦王的郑国与王离,来日会迎来何等结局他不知晓,但他知晓,忠于楚王的屈子与若敖氏,迎来的皆是兔死狗烹之结局——楚国当年若无若敖氏鼎力襄助,早被中原大国联手生吞活剥了! 实则,当日侥幸逃过楚庄王灭族屠杀的,除了逃去晋国的他这一脉,还有奉命出使齐国的斗克黄一脉,在对方主动赶回楚国认罪讨好君王后,楚庄王为图个好名声,便顺水推舟为其改名为“斗生”,并饶了其性命,却不许他这一脉为斗越椒一脉祭祀供奉。 是以,尸体被楚王下令烧毁的斗越椒一脉族人,成了世人口中“不其馁尔”的若敖氏孤魂野鬼,永生永世饱受生离死别之苦。(4) 正因如此,连为父母族人立坟筑墓祭祀亦不能的苗贲皇,在晋国一生奋斗的目标皆是弱楚灭楚,他这一脉的子孙后代,无论男女皆将“灭楚”视为毕生追求。 夏日阳光斜照的碧蓝湖泊之上,泛着一艘随着波浪轻轻晃荡的小木舟,木舟之上,三人或嚎啕大哭,或仰头怒吼,或掩袖沾襟,各有一番悲痛难忍痴癫之态。 也不知多了多久,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从岸边传来,“不嚭?你可是将巫士带来了?怎的还不上岸?” 苗不嚭闻言忙撩起衣襟擦干泪水,看了看岸上老者,扯了扯嘴角,他此番出寨,本是要为水家接一位巫士前来占卜的,哪知船刚停好,便遇见郑国两人将他认作船夫要搭船,虽然王离是以楚国话询价的,但他方才可听得一清二楚,这两人在岸边分明说的是秦国官话! 而他近些年想了数种法子,皆无法成功挑起楚国两败俱伤的内乱,便想借秦国之力早日灭了楚国——但在护送水家逃离魏国之时,苗氏族人侍卫被追兵屠杀大半,苗氏亦早被魏王派人抹去踪迹,如今留在楚国的,只有隐姓埋名的无名氏不嚭。 他深知,若无家族助力、无法为秦王提供交换价值,对方是绝不可能听从他的恳求、悍然发兵早日攻楚的。 是以,当他听见这操持秦国官话二人,要去的竟是水家隐世之地,便意识到或许能有收获,便不动声色谈好价钱载二人前来,自将要去县中接巫士一事抛到脑后。 他喊了一声“上岸吧”,便先一步绕过二人跃出舟中,身轻如燕地踩着水中巨石来到岸上,接着,郑国亦擦了擦眼泪抱起舟中礼物,劝王离收剑上岸,王离红着眼哐当收回利剑,看着苗不嚭的背影暗道,此人功夫极深啊! 二人先后来到岸上,鞋袜皆打湿了些,郑国埋首看着布鞋苦笑道,好在这是夏日,若是冬日岂不进出一趟便要病上一场?师兄真是... 这时,方才那岸上老者施礼道,“阁下可是寿春来的陈大巫?我家掌门师兄近日夜观星象,发现北面玄武气势极盛,全无往日半明半昧之态,疑心这天下大势有大变,正想请您前来验证一番...咦,阁下之样貌,怎的有几分像我那郑师弟?” 郑国闻言亦细细打量对方,越看越心情激昂,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班师兄,我正是郑国啊!郑国来晚了!” 眼前这老者,正是近年来与郑国通信不断的水家弟子,班泽。 对方闻言,急忙揉了揉眼,再三确认后,一把抱着郑国呜呜嚎哭起来,“郑师弟,你我当日一别,已有三十年余年未见了...” 苗不嚭站在一旁噙着笑意看着二人,眼中却重新涌起氤氲,数百年前,他的祖先为逃离楚国失去了父母族人,三十年前,他的父母族人亦为护送水家离魏,死于魏武卒后代刀剑之下... 班泽能与他的师弟再重逢,自己却永远不能再与家人重逢了,永不能! 从郑国手中接过礼品木匣的王离,却自顾自喃喃道,“北方玄武气势极盛?玄武主水,如今唯有燕国与我秦国乃是水德之国,难道我等此番赴楚之际,燕国竟得了奇遇?不,我大秦有仙人襄助,才是天命所归之国...” 他又想到苗氏口中秦王至多能活五十之言,一颗心再次焦躁地煎熬着,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咸阳守着王上。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乃是上古神话中的四象神灵,起源于远古先民对星宿的信仰,后来道教的四灵神君便是由此而来。 但在盛行阴阳五行说的先秦时代,时人又按金木水火土之法,将青龙视为木德,白虎视为金德,朱雀视为火德,玄武视为水德——正因如此,自称为火神祝融后人的楚国王族,才将火鸟朱雀视为精神图腾,与之相对于的,弓箭亦成为楚国最传奇的兵器,而楚庄王与斗越椒决战之时,他那句“斗氏两支神箭皆陨落”之言,才会大大挫伤若敖氏将卒之士气。 很快,班泽便带着郑国与王离来到寨中,而苗不嚭则重新取了根竹竿当船蒿,返身出去接寿春来的陈巫士。 郑国与师兄弟们一通互诉衷肠后,掌门诸昭便命众人退下,翻着郑国带来的精美朱漆匣子里的珠宝珍器,淡淡道,“以你的性子,决计攒不下偌多财宝,是秦王命你来的?” 郑国从刚进院中见到掌门师兄第一眼起,便从对方冷淡的神色中知晓,遭了一场大难的他,果然再不是从前那热心肠之人,此趟恐怕难履君命啊... 眼下诸昭既然开门见山问起来意,他忙将秦国欲重修四海大道河渠之事细细说来,为唤起对方往日的热忱,他还着重陈述了一番当今秦王是如何爱民、秦国朝政是如何清明之事,但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亦未曾再开口接上半句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起来,跪坐于席间的王离悄悄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拳头,他一路听着郑国的担忧,自是知晓此番请水家入秦绝非易事,但未猜到对方对待同门师弟,态度却如此倨傲冷漠,敢藐视我家王上,真真可恶! 又等了半晌,堂中仍是鸦雀无声,郑国再次忐忑开口道,“师兄,我知晓此番前来,这不情之请让您十分为难,但为了天下苍生,还望师兄...” 诸昭翻手将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晓班泽自幼与你关系最好,这些年亦在暗中与你通信往来,我无心干涉你等私人感情...但当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难,却执意不肯舍弃朝堂名利随我等离韩来楚,在我心中,你郑国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带上这厚礼且回吧,此生不必再来,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说着,他便从主位起身欲离去,郑国虽料到师兄定然性子大变,却绝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认自己! 他们这些自幼一同被师父教养长大之人,早将践行水家之术视为毕生心愿,若水家不肯再认他,他郑国此生的根,又将在何处? 他猛然起身拦住诸昭,一把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问道,“师兄,我当日执意留在韩国故土,乃是因韩国土地贫瘠灌溉不利,民生无比艰难,韩王虽不舍耗费钱粮兴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钱粮为百姓们修些小水渠啊,这,不正是师父当年教诲我们的为人行事之道吗?郑国问心无愧,请掌门师兄收回成命!” 王离也未料到千里迢迢来此云梦泽,会迎来这等场面,不由也跟着起身站了起来,直直望着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水家掌门。 诸昭冷冷瞥了一眼郑国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竟也记得师父?可惜,你那一生济世爱民的师父,早被魏王杀了!我水家为魏国抱薪拾柴数百年,却落得个师门死伤大半的下场..既如此,这天下,这苍生,又与我水家何干?” 水家,乃是楚庄王时期名相孙叔敖所创建,以治水修路利民为己任,后来历任楚王荒废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见报国无门,又不肯让满身绝学随着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纷纷前往各处诸侯国收徒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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