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前来云梦泽,因水家掌门不喜闲人乱闯,他只得将五百精卫留在县中吆喝澡豆牙刷等物,只身一人与郑国前去拜见水家之人,若船夫将此事告与当地官吏,他们这些乔装而来的秦国人,想来定脱不开身... 正在他纠结着究竟该先下手灭口,还是设法到岸边立刻跳船脱身之时,郑国却指着湖面道, “小子,你且想想,你我进入楚国一路走来,可有听见一人操持秦国之言?楚国地势之大,远比中原各地平原山地复杂,又与百越各部往来最为密切,此地除却荆楚官话,还盛行百越各部语言,语言本就繁多复杂,哪有人有这等闲心,听你我用咸阳官话说些甚事!” 郑国心性耿直,并不擅长人心诡诈之事,他之所以会被韩王选来秦国当间者,全凭精湛的修渠技艺——韩国若要以庞大的河渠工程疲秦,首先得保证派去的人真能修出这样一道渠。 是以,他虽背负间者之名,却是地地道道的水利工程师,毫无与人勾心斗角之本领,正因如此,当初才会一来秦国没多久便暴露了身份。 况且,楚国文化向来与中原列国格格不入,若说列国文字语言少不得有几丝相似之处,楚国却是遗世而独立的,在惯有的思维驱使之下,他亦不会想着要防备楚国船夫。 王离这才大松一口气,讪笑着收回了按向剑鞘的手,他倒是忘了,自己一路皆以咸阳官话在与郑国交谈,想来也无几个楚人能听懂——至少,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遇到的市井楚人,不该有人能听懂,向来只有贵族子弟才会修习列国语言,在家乡为生计而奔波之人,既无学旁国语言的必要,也无这等财力。 思及此,他全身紧张之感一扫而空,开始意气风发地继续憧憬秦国的灭楚大业,却完全未察觉,身后船夫那双被遮掩在竹笠下死气沉沉的双眼,却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绽放出激动的芒锋...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郑国对王离慷慨激昂的灭楚之言,并无甚兴致——当然,若是王离的同行王翦在此,定会给王离几个爱的大比兜,他公然在楚国境内畅谈如何灭楚之事,实乃兵家之大忌,简直是找死! 郑国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敷衍附和两句,心头却在飞快盘算着:托师兄派人绘制楚国山川舆图,想来是无甚难处的,但该如何说服师兄尽快带人赴秦,还需细细斟酌一番...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不远处的山间有一道寨门若隐若现,郑国忙站起身眺望确认,是也,顺着云梦泽左数第七个湖泊一路走到底,再往东转三遭,最后再往北转,便能来到水家隐世之地。 想到数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他不由面露喜色,正要唤王离来看寨门,却见那沉默寡言的船夫将长篙往湖中一扔,问道,“尔等是秦国官吏?二位远从秦国而来,寻水家诸昭意究竟所为何事?” 郑国心中警铃大作震惊看向对方,诸昭,乃是他水家掌门师兄之名,但水家隐世已久,对方一个船夫...如何会知晓此事? 再有,此人所说的分明是秦国官话,他听得懂他们的交谈! 不过是瞬息之间,暗暗恼恨自己未听祖父再三叮嘱“谨言慎行”的王离,已跃身拔剑,剑锋直直指向船夫,怒目道, “竖子无德,分明听得懂秦话,竟敢一声不吭偷听我等之言?” 郑国见对方已弃篙上前,猜测他欲将自己二人掀入水中压沉再潜水而逃,忙一把拉住王离的衣袖,急切道,“快走!” 此处离岸已不远,凭他的力气,跳水亦能将王离带到岸边寻救。 至于杀人灭口一事,离水工郑国着实太遥远,他脑中压根未闪过这选项。 但已入军营历练半年多的王离,执剑的手却纹丝不动,此人若回去向楚国官府通风报信,他、郑国、水家,皆危矣! 正在他蓄势待发准备刺向对方之时,那慢慢挪上前的船夫却噗通跪拜在地上,大声悲呼道, “二位切莫误会啊!若二位果真能劝秦王早日灭楚,无论二位找诸昭做甚,我皆能设法劝服他...水家...欠我若敖氏天大的人情啊!”
第106章 王离并不信此人所言, 仍是警惕持剑厉声道,“贼子一派胡言,若敖氏早就全族覆灭...” 郑国听了船夫之言却面色大变, 快步绕过王离,从小舟一侧上前扶起对方,惊诧道, “莫非, 阁下竟是当日暗中护送我水家逃魏归楚之恩公?” 若敖氏助水家逃亡一事,他在师门传来的密信中早已得知。 船夫借着他的手臂起身站定后,伸手一把扯下头上竹笠, 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面容,一时让人看不清年岁。 他见郑国自称水家之人, 便惊喜道,“在下苗不嚭, 阁下..想必正是赴秦修渠之大才郑国?不知秦王此番派尔等...” 若对方是水家之人, 定会设法助他灭楚! 郑国却愈发激动地抓住对方臂膊粗麻衣袖, 打断他的话头颤声道, “正是在下, 您果然是斗氏恩公啊!当日,若无恩公出手助我水家, 我...” 王离却挪步将剑锋离这船夫又近了一寸,沉声提醒道, “郑老令, 小心有诈啊!此人若真是你水家故人, 又岂会将撑船之蒿弃于湖泊之中?他分明心有不轨...” 话音未落, 船夫却哈哈大笑着拽着郑国的手,跨步到舟头指向前方的湖中, “请看这湖底,舟船皆不能通过。至于扔蒿,不过是进水家寨门的规矩罢了。” 郑国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离舟头堪堪不过一两尺之地的湖底,全铺满了巨大露头的石头,若再撑蒿前行,必会舟船侧翻落水。 至于扔蒿一事,他亦迅速猜出师兄的意图:有舟无蒿不能行水,来客若对水家心怀善意,走时自然能得赠蒿返回;来客若是心怀不轨,或不肯扔蒿,寨中之人必会第一时间采取防备.... 思及此,他心头涌起一阵痛楚的心酸:水家,竟被逼至如此小心翼翼之地步! 但他同时又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数十年前,师兄是何等落拓不羁之性情中人,那场巨变,想必让他的性子亦猝然转变,这一趟纵便有若敖氏后人在此,当真能成功劝服师兄重问尘事么? 他按下心间隐忧,转身将缘由告知王离,王离这才半信半疑举着剑上前查看,见湖底果然有巨石,这才信了船夫所言,收剑入鞘疑惑道,“怪哉,晋国苗氏与魏国水家怎会扯上干系?苗氏跟若敖氏又有何干系?” 正踩到巨石上弯腰藏舟绳的苗不嚭闻言,不由怆然一笑, “不,我苗氏并非晋国之人,水家亦非魏国之人,我等...皆是楚人。” 王离与蒙恬虽自幼便暗暗较劲,但他家中情况却与蒙氏全然相反:蒙骜性子温和,待孙辈极为和善,但蒙武待蒙恬兄弟是十分严厉的,故而,蒙恬与蒙毅被父亲押着读了许多书;而王离的祖父王翦待他虽严,但他阿父王贲却是个极心疼儿子的,时常偷摸助他作弊,是以,王离虽在武道上偷不了懒,在罚抄列国史书之时可没少偷懒。 正因如此,他虽知苗氏乃晋国名臣,却不知晓苗氏的先祖,实则是楚国宗室斗氏后人,也不知晓水家在春秋时期起源于楚国。 郑国见王离对这段历史全然不知,担心他稍后会冲撞多年未见、性情或已大变的师兄,让此趟赴楚之行大打折扣,便索性坐回小舟里,将这段数百年前的恩怨细细为他讲来。 若敖氏的先祖,乃是距今五百多年前的楚国君王熊仪,他死后谥号为“若敖”,熊仪之子斗伯比便用这谥号,作为家族称号,又因封地之故被称为“斗氏”或“成氏”。 后来楚武王即位,斗伯比身为楚国第一任令尹,带领子孙忠心辅佐楚王,其子斗子文更在楚国陷入困境之时捐出全部家产,号召臣子与国共渡难关。 正因如此,若敖氏深得历代楚君信任,权势愈发壮大,到了后来,若敖一族不但能直接任命楚国令尹继承人,还能蓄养甲私人甲士若敖六卒。 但是,到楚庄王即位后,他认为楚国五代君王历经的十一任令尹之中,竟有八任出自若敖氏,宗族势力强大至此,乃是对君王权威极大的威胁。 于是,在斗越椒担任令尹之时,楚庄王先是任命蒍贾为司马,分走令尹一半之权,再利用蒍氏与若敖氏往日之恩怨,纵容蒍贾一再捏造斗越椒欲造反之流言,屡屡流露出忧心若敖氏造反之意,家族利益受损、不得君王信任的斗越椒自然愈发坐立难安。 如此一来,蒍氏与若敖氏两族的矛盾被挑拨到一触即发之边缘,但满腔雄心壮志的楚庄王自是“毫不知情的”,他仍是放心任由令尹司马坐镇郢都,自己带兵北上环游示威。 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斗越椒终于按捺不住率军突袭蒍氏,将揪着若敖氏不放的蒍贾捉来,杀于囹圄之中。 事已至此,斗氏既已坐实造反之名,便索性率军在烝野摆开阵势,静候王师。 两军交战之时,楚庄王以“斗越椒两支神箭均未射中王师”之流言,大乱若敖氏军心而杀了斗越椒并灭其全族。(1) 好在,早早得到报信的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在忠心侍卫的舍生护送下,顺利逃到楚国的死对头晋国境内,并因其过人的才智得到晋景公重用,此后,他多次助晋国打败楚国,成为晋国“八大名臣”之一,因所得封地苗邑,斗氏便成了苗氏,在三家分晋后,苗氏亦在魏国名声不减... 自小听着“忠君报国”家训长大的王离,听完这番君臣恩怨却蹙眉道,“可晚辈以为...此事确是斗越椒之过,他起兵造反背叛君王,纵有天大的理由,亦是乱臣贼子...” 郑国顿时面色一变,立刻开口大喝道,“王离,休得放肆!” 立于舟中的苗不嚭闻言非但不怒,反倒仰头哈哈大笑,笑完又指着王离,冷哼道, “无知小儿,竟是秦国老将王翦之孙?小子,你祖父与你父不过是运道好,碰到个好君王罢了,休要这般口无遮拦,待再过二三十年,你若亲自遇到个荒诞秦君,便能知晓‘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之无奈与辛酸!” 王离闻言怒不可遏,倏地起身再次将手放于剑柄之上,骂道,“狂贼!我家王上自可长寿无极,万寿无疆!我王氏无论处于各种境地,自会对君王忠心耿耿!” 郑国一阵头疼,若敖氏覆灭一事乃苗氏之逆鳞,王离偏生要去戳,但对秦国忠心耿耿的王氏而言,秦王亦是诸人不可亵渎之逆鳞,苗不嚭却也戳了... 他忙来到二人中间左劝右劝一番,王离却依然目光恨恨盯着苗不嚭道,“无德老儿,胆敢诅咒我王,来日我带秦军兵临楚国,必要活埋你!” 郑国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回头自己若劝不动师兄,可就指望这苗不嚭去劝了,哪能说这等话得罪他? 可对方言语间,却有诅咒秦王早逝之意,他亦是有些恼怒的,遂并未真的上前捂王离之嘴,只好声好气继续劝着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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