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则心领神会接过话头,边研墨边抬头笑道,“请问蒙内史,您认为韩王此人如何?” 蒙恬蹙眉道,“韩王放着韩非这般的大才数十年不用,反要拱手赠与我王,自然是昏君。” 李斯笑着摇首,“此话不尽然也。” 蒙恬疑惑拱手道,“敢问李廷尉,此话何讲?吾以为,便是昏君亦不会糊涂至这般田地啊!” 李斯细细研着烟松墨条,为眼前这年轻武将分析道,“若韩王虽是昏君、却是聪明人,便绝不会夺走韩非的名分与田宅,更不会挖掘韩非之母骨,世人皆知,韩非为韩国忠心数年蹉跎岁月,便是无功,亦绝无半分过错...可偏生韩王就这般做了,可见他不但为政昏聩,更是极其愚钝之人,如此一个君王,若在奸臣挑唆之下,做出发放煮过之菽种来取乐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明赫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煮熟之菽种”几字,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暗暗惊道,“拿煮过的种子来忽悠老百姓播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心肠这么狠毒的人啊…” 嬴政闻言,心头却倏地一动,忽然想到数百年一事,便将小崽挪到他素日喜欢趴的一侧肩头,目光幽幽看向李斯,慢慢开口道,“寡人忽然想到,兴许方才想错了方向。那韩王约摸并不知菽种之实情,恐怕亦是中了旁人绝粮灭国之毒计,眼下,只不知施此毒计者究竟是何人...” 此计,确称得上歹毒之至,然身为一国之君,竟于国之大事这般草率轻信,亦堪称愚钝之至。
第35章 明赫一听更气了, 挥舞着小手暗骂道,“能想出这种恶毒主意的东西,真够不要脸的, 这是要断绝百姓的活路啊!呸,跟那些屠杀几十万平民的小樱花有什么两样,这狗德行...” 李斯听着他罕见的骂骂咧咧心声, 暗暗回忆了一番, 这小樱花又是何人,竟会这般骇人的凶残暴虐?我倒从未听过... 不过,他的面色依然渐渐凝重起来, 九公子此言倒不假,想出这等毒计之人确实太过恶毒。 须知, 眼下虽已战乱五百年,但春秋时期多是先咏诗歌、点到为止的“循德”之战, 便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 各国亦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荀子《议兵篇》“王者城守而不攻..不屠城”之理念, 即便施行法家之术的秦国君王亦不例外。(1) 因为平民, 意味着农耕时代最宝贵的劳动力, 意味着一个国家生生不息的希望,在这个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的时代,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但留得青山在总有机会卷土重来, 所以大家都在暗留一条不被斩草除根的后路:今日留下他国之平民, 来日他国亦会留下吾国之平民。 故而两军交战之际, 虽阴谋不限于战场之上, 但归根到底,左不过是些离间朝堂文臣武将的阴谋, 极少有人会将诡计扩大到平民身上。 这是信奉鬼神祭祀的战国诸侯们,在乱世之中最后的坚守:战场之上对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卒绝不会心慈手软,但战场之下,屠杀之手不可伸向平民。 如此一来,纵是上了战场就红着眼斩首、以期立下军功的秦国士卒,亦不敢屠杀敌国手无寸铁的平民来滥竽充数。 因为按照秦律,秦军杀敌领功要过层层严格的监督流程:士卒五人为一伍,行连坐监督之法;所斩之首级,必须露出脖子根部的喉结,防止杀女性和孩子领功;战争结束后,还需在军法吏的监督下,暴首三日来验查伤口、喉结、发髻和头饰等,若杀良民冒功,不但无赏,还将接受重罚。 李斯最是清楚不过,眼下各国纵是占了他国之城池,待战事结束,最多也不过与该国商议、将城中老弱病残人口遣返回去,几百年来,并无诸侯会丧心病狂到下达屠城之令。(2) 想到此处,他急忙提醒道,“王上,若韩王确受人蒙蔽而不知情,这便意味着,有人已彻底撂开为君者仁义之底线,开始把毒计引向六国之平民,我大秦需得早做准备啊!” 蒙恬蹙眉道,“若果真如此,岂非与当年管仲以鹿制楚一般无二?两国争霸各凭实力,城中老弱之民何其无辜?如此赶尽杀绝之毒计,真乃禽兽之举!” 他坚信,自家王上来日纵是灭了六国,亦绝不会将六国之民赶尽杀绝,此举不啻于杀鸡取卵! 明赫忙问系统,“统子,你刷过这道历史题吗?我知道管仲帮助公子小白成为春秋霸主的故事,但以鹿制楚我怎么记不清了...” 系统忙在记忆库搜了一遍,念道,“是这样的,齐桓公想成为春秋霸主,首先要解决的敌人是最强大的楚国。于是管仲想出一条计策,让齐桓公派商人前往楚国,以千金之高价四处收购活鹿,楚成王非但不阻拦,还下令鼓励全国百姓制作工具加入捕鹿。” 明赫不解,“可是,楚成王难道就不担心,楚国百姓会因捕鹿耽误农业生产吗?” 系统叹息道,“因为楚成王认为,通过卖鹿给齐桓公,挣到的钱远比种地多得多,到时楚国手上有大把钱,还会买不到粮食吗?但他没想到,等年底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楚国拿着钱四处买粮食才发现,齐国早就将各国多余的粮食收购一空了!”(3) 明赫喃喃道,“原来如此,接下来齐国肯定不再花钱收鹿,也不肯卖一颗菽黍给楚国...” 系统忙道,“宿主真聪明,就是这样的,最后楚国只扛了三年就被打败了!除了这个,管仲还想出衡山之谋、服帛制鲁梁等类似的招数,一举击倒众多荒废农耕的敌国,被称为华夏最早的贸易经济战鼻祖...” 明赫前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如今成了秦国的九公子,也无法真正将自己代入诸侯公卿的角色,他沉默了很久,咬牙道,“在这些阴谋之下,达官贵人们有余粮顶着,失去的只不过是富贵,可那些年年无一口余粮的百姓,却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这个想害南郡百姓种下熟种的人,却比管仲的心肠更歹毒百倍,恶贼子真该去死啊!” ... 但龙台宫中的赵迁却不这么认为,他命人将二十车熟菽种送去驿馆后,便早早散掉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来到月华殿中,在姜姬面前得意吹嘘了一番自己天衣无缝的妙计。 姜姬跪坐在赵迁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额头,含笑柔声道,“王上真乃世间最英明之君王,若能将此种依计送给山东四国,赵国必将不战而胜六国,在您的手上再现昔年鼎盛之状,真令人心驰神往之至啊!” 赵迁意气风发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冷笑道,“眼下秦国之病急乱投医之乱象,皆源于寡人大义灭亲,牵头将那灾星孽障送给了出去,按照当日之约定,待灭秦后,我赵国之功劳最大,理应成为超然于山东列国之盟主,偏偏他们不安分,承了我赵国之恩情竟想着过河拆桥!” 姜姬娇笑道,“正是如此。那秦国暴君痴心妄想也就罢了,那昌平君竟敢两次三番让您献城给秦国,以为以王上之睿智,会看不出来他是想借秦君之手,趁机削弱我赵国实力...” 赵迁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所以,相国再三以管仲削弱列国之计来劝寡人,要在灭了秦国之时,顺手将五国给收拾掉,届时,这天下只会存在一个国家,一个王族之姓氏,便是我赵氏之国!” 他又转而叹道,“可惜,眼下除了秦国与韩国,其余五国皆回绝了寡人赠送农种之事,哼,把我赵国当贼一般防着,可恶至极!” 姜姬忽然娥眉轻蹙,提醒道,“王上,可这菽种既然煮过,便与生种骤然不同,若被秦韩之人看出异常..” 赵迁再次得意笑着挑起她的下巴,“爱姬勿忧!寡人并未下令将它下锅炖煮成菽饭,而是命人装袋后,用沸水烫过几回再晒干,外观看去与生菽并无差别,寡人料定,他们绝看不出此种有异。” 姜姬顿时重新绽放出美丽的笑容,奉承道,“王上之神机妙算,绝非妾之愚所能及也!” 待赵迁心满意足离开月华殿,姜姬这才面无表情地吩咐鸢找来绢帛,跪坐于案前,用左手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楚篆,封好后递给她,“让人悄悄送去给昌平君,此番交换的条件是...待六国来日攻进咸阳之日,他要替赵不喜收尸立墓,好生掩埋。” 鸢却不肯接绢帛,跪下压低声音劝道,“夫人,您勿要一错再错再犯糊涂啊!待赵国一统天下之时,凭王上对您的宠爱和愧疚,待您再生下一位小公子,定能获得比当今太后更尊贵的尊荣,亦能助姜大人他们更进一步,不如,奴帮您拿去烧掉...” “闭嘴!”姜姬红着眼眶低吼道,“他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腹中掉下的肉,你未曾做过母亲,又岂会明白我日夜煎熬的滋味!只恨当日未饿死他,亦未让那药毒死他,...我好恨,当日为何不让王上溺死他!” 若早早死了,这孩子便不会在秦国那暴君手中,日复一日忍受虐待的煎熬... 他出生那日,她原本已决心舍弃他,安心再生个孩子为家族谋利益——可谁知晓,一个素来冷静的女人做了母亲,原来会像发了疯一样,无法自抑地、日复一日惦记起那个小生命,无比清晰地记起他亮晶晶望向自己的乌黑眼睛,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挺翘小鼻梁,只觉得心中涌起无尽爱意。 在娘家和孩子之间,她心中的天秤渐渐朝后者倾斜,在得知赵不喜并未被毒死、而是顺利被秦国长公子抱回秦宫后,她便同意暗中为昌平君传递赵国消息——以换取他传来那孩子的消息。 每当她想到,秦王一旦知晓是赵不喜吞噬了秦国气运,不知要用何等酷刑让他生不如死,便会猝然从梦中惊醒。 当她从一封封咸阳来的密信中,得知秦王十分厌恶赵不喜,不但命人将他送去偏僻隐宫居住,还任由秦国公子公主虐待他之时,那个曾被她深深厌恶的孩子,早成了她锥心蚀骨的痛苦牵挂——他才三个月啊,她宁肯他早早死掉,也不愿这苦命的孩子活在世上,一生忍受天煞孤星命格的煎熬。 鸢急忙匍匐上前安慰她,“夫人息怒,奴不该多事的!奴这便拿去让人送出去,您勿要担忧。” 说着,她急忙接过封好的绢帛,匆匆迈着碎步走出殿门,只要自家主人能高兴起来,她什么都肯做。 姜姬慢慢坐回床边,翻出藏在被褥下赵不喜出生之日穿过的大红斜襟软绸小衣裳,捧在手中认真看起来。 远在赵国的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不但从未被秦王虐待过,甚至还是咸阳宫中,唯一能跟秦国长公子待遇相同而无人嫉妒的孩子——谁让他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聪明崽崽呢。 姜姬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这会儿,秦王正温柔地抱着他亲自喂完一碗羊乳羹呢。 今日章台宫侧殿的餐桌上,出现了两道往日不曾出现的新菜:豆腐菠菜汤和肉羹炖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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