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顾着和那个“辽兵甲”卿卿我我,几乎每天都相约看海,孤岛上过起了郎情妾意的小日子。要是她能交好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使节,籍此套出一些秘密情报,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只跟一个小侍卫互相亲善,能有何用? 还好她并无正式职位,否则回去准遭弹劾。 与此同时,阮晓露望向海潮,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大海那边的辽国土地。 这几日,她旁观一场国际级别的多边谈判,听各方慷慨陈词、引经据典,自觉收获颇多。 “百来个人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每天吃好睡好,宛如度假,”她感慨,“等回到大陆,依旧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可百万人的命运就在这几日里敲定了。” 答里孛颔首笑道:“众生系于一念,天下随心而转。这感觉可不错吧?” “享受不起。”阮晓露微微一缩,“这心理负担得多重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里孛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挺可怜。本可做一辈子膏粱子弟,却让我一句话送去苦寒野蛮之境。我那些亲信 都已经劝谏过了……” “这我明白。”阮晓露淡淡道,“虽不赞同,但也理解。你身居高位,手上不狠,地位不稳嘛。” 那几个年幼的质子公主,虽然也是战争受害者,但远远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批。皇家恩怨,她也不便多加评论。 但她还是笑道:“我若是你的弟弟妹妹,宁可不要那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我说什么也得逃出宫去,哪怕到处挨饿流浪,强似做个富贵摆设,一辈子命运攥在别人手上。” 答里孛笑道:“这倒提醒我了。我得传令,在他们宫中加强守卫,保护安全。” 阮晓露:“……” 答里孛正色道:“你我若换位,你也会如此。” 阮晓露笑道:“咱俩要真换,我定然每日睡不着觉,不出三天见阎王。” 答里孛轻哼一声:“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都哈哈一笑,很默契地观赏高升的月亮。 两个姑娘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萍水相逢之际,历经生死险境,颇有惺惺相惜之情。但随着交流深入,两人心里都明白,骨子里跟对方不是一路人。做得患难之交,但做不成莫逆知己。 - 再过一日,又议定了少许旁枝细节。例如为了鼓励双方罢战,休养民力,宋朝可对榷场贸易限时减税,临时增加民生必需品的出口配额。女真人急需自己的文字,可以派饱学之士出使女真,帮助他们制定礼法规章、本族文字。还可以适当从西线撤军,缓解宋夏边境压力,以便让西夏腾出资源,支援辽国复建…… 总之,尽到了自己作为东道主、以及和事佬的诚意。 顾大嫂深受女真人信任,“外来的萨满好念经”,虽然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但这段日子也给不少女真使臣做了心理按摩,让他们笃信,自己这一行利国利民,日后必受神明奖赏。 就在会谈气氛逐渐走向轻松之时,张叔夜将金国使团请到一边,悄声道:“既然宋金两国正式建交,结为伙伴,则两国之贸易,宜循官道而行,不知郎君可否允诺?” 斜也有点没听明白,乌老汉解释:“这位张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请咱们不要跟宋国私商私下贸易。要做买卖,得去榷场,用官价买卖货品,交足额的税。” 斜也脸色微变。怎么这张大人好像无所不知,连本国一直在悄悄跟宋国搞走私都知道!他的渠道在哪里,难道是本国出了叛徒? 而且瞒了多日,一直没声张,直到,和约即将谈成,三方责任即将敲定,才冷不丁出这一招,让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脑海里迅速思考,大金以国家名义在宋境私买的货物,无非食盐和烟药,都由灰菜(乌烈)负责——他是完颜自家骨肉,定不会轻易将此情报泄露出去。买卖食盐之事,那个姓阮的辣妹估计有所耳闻;张大人狡猾善谋,从她口中套出话来,也不奇怪;至于购买烟药火炮的事,在场好像没别人知道吧? 遂绷住表情,通过翻译试探一句:“这个好说。既然如今我国和契丹休战,那这买卖……” “食盐是民生之本,定然需求更甚。”张叔夜笑道,“欢迎贵国遣派商贾,充分利用减税的政策,我国定然热情迎接。” 斜也嗯嗯两声,暗自出口气:他毕竟还不知道烟药的事。反正和约签订,也不打仗了,烟药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这提心吊胆的买卖。 经过近半个月的艰难谈判,和约的大体框架终于敲定,再派一艘船去通报进展,顺便昭告四方各国,放出和平的风声。 接下来便是打磨细节、撰写文书、润色辞藻、商议各项约定的落实办法…… 不光辽金的使节都脱一层皮,宋方国信使也殚精竭虑,为了安抚这两边的大爷,每天晚上开会到深夜,笔墨用废了一大筐,人人累瘦一大圈。 人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无古人、足以铭记于史册的壮举,因此少有抱怨,力求完美,否则千载以后依旧被后人笑话。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出了一桩事,在和平的坦途上横插一杠。 这日阮晓露正在打包行李,预计很快就能上船离开,却听到外头有人大嗓门吵架,用的语言自己听不懂。 跑出去一看,果然是辽金使节在互相对喷。看在第三国面子上,没动手已经算是很克制。几个通译哪敢如实翻译,也都躲远。反正双方作战日久,也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日常对话——尤其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张叔夜带领一众文官闻讯赶来,惧怕被他们拳头误伤,都远远的围着,徒劳地叫着“消气”、“冷静”之类的话。 乌老汉如坐针毡,见到阮晓露,仿佛见到救星一样赶过去,连连作揖:“娘子说合一下。” 阮晓露无语凝噎。昨天还好好儿的,俺大宋那么多文官都说不合,俺能比他们嘴皮子溜? 乌老汉悄悄打手势。她明白了,这是让她去物理劝架。 阮晓露纵然有这个实力,也不想去胡乱碰壁。听了一会儿,锁定一个高频词,悄悄问:“‘忽儿格里’是啥意思?” 乌老汉:“是……在眼下的语意中,是退兵的意思。” 她再听听,依稀破译出了双方的中心思想。 ——凭什么让我们先退兵!你们先退! 很显然,纸面上谈得好好的,“交战双方即刻停战,同时退兵”,可实行起来毕竟会有误差。譬如,两国军队都要经过一条路,总不能肩并肩手拉手的走。那么,谁先走,谁后走,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 两国使臣谁也不肯让步,都认为“凭什么我们先退”,决不能让对方趁机占便宜。
第256章 阮晓露东张西望, 看到答里孛靠在墙角,半闭着眼,放纵自己的部下宣泄情绪。 见她凑过去, 答里孛也不隐瞒,低声道:“先前派去传信的船只, 刚刚带回前线的情报。休战之令虽已传到, 多数前线也已不再交战,但也有少数地方, 将士们或因仇恨太盛,或因主将邀功, 迟迟不肯退却。反过来, 也有女真兵马纪律不严, 反过来偷袭我们正在拔营的兵士, 劫掠议定归还的村庄市镇, 死伤甚多……” 答里孛眼角显出冷酷之色:“前日那些条款, 恐怕要重新谈一谈了。” 阮晓露抬起头。几个女真使臣神态激动, 估计也是在控诉前线辽军缺乏诚信, 不好好遵守和议、不乖乖撤离、故意对停战区破坏劫掠…… 她满脸恳求:“姐姐,俺想回家,相信你们所有人都想赶紧回家。咱能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吗?俗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并非细枝末节,是原则问题。”答里孛耐心给她科普政治常识, “倘若我让步,敌人就会得寸进尺。” 阮晓露叹气:“你还是管他们叫‘敌人’。” 归根究底,还是个信任问题。孤岛和谈这近一个月时间里, 在张叔夜使团的精心安排下,双方使臣虽然不曾化敌为友, 至少从仇人变成路人,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天。 可空谈容易,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执行问题,两边都不相信对方能诚实守信地履行和约。 先前培养的那点和谐气氛马上消耗殆尽,多年的敌对情绪喷涌而出。如同海水退潮,显露出底下深埋的暗礁。 真实的战争就是这样。它不像演义、沙盘、游戏里那样,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在现实中,一场战争也许没有一个公认的“导火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停火日。它就像一场拖得极长的恶疾,悄无声息地消耗着双方的精力和生命。尽管冲突双方已被拖得疲惫不堪,但在巨大的惯性碾压下,只能在内耗的山坡上越滚越远,难以主动脱离。 阮晓露见张叔夜他们还在无效劝架,想了想,找到随船厨子,吩咐几句。 过得半个时辰,只闻阵阵焦香随风传来,厅里临时开了个烤肉炉子,金黄的羊肋排羊腿滋滋冒油,还备着几坛酒! 辽金使臣正吵着呢,忽然觉得累了,不约而同地来个向后转,去厅里开饭,抓着烤肉一顿猛嚼,宣泄自己的愤怒。 张叔夜又惊又喜,询问亲随,得知是阮姑娘做主开的饭。 “大胆,”他笑斥,“公款吃喝可是有预算的。” “在俺们土匪圈子里,要劝这种架,动口动手都效果不佳,不如请人喝酒吃肉来得实在。”阮晓露举着个羊肉串,笑道,“您快点去发挥一下作用,俺等着 凯旋回家呢。” 有这一桌烤肉塞住辽金使臣的嘴,张叔夜终于有机会说话,一番谈心,终于把脱缰的气氛拉回一点。 灰菜昂然道:“君谓何如?” 吵也吵累了,指望这个中立第三国来评个理。 张叔夜抓住机会,马上说,虽然双方高层都赞同停战,但具体到基层将士,由于思想觉悟有限,不免仍有过激之举,这十分正常。 “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下官认为,此等问题,要从长计议,花时间增强沟通,建立互信,向底层官兵多多宣传,使之提升眼界,认识大局。在交战区除了辽金正规军,也有独立的部族兵马,他们不听调遣,容易生事,需要用心安抚;另外,也会有各级军官妄图从战争中牟利,宁可重新挑起战火。这些人,要仔细甄别,逐步撤换……” 答里孛在角落里轻轻冷笑一声。 辽国使节马上道:“我们契丹也有谚语,‘明年的草料救不得今年的饿马’。您说的这些,确是十分有道理,谁人等得及?等我们把底层官兵教育好了,自私的军官撤换完了,不听话的部族教训完了,女真人得占我们多大便宜?我们……” 几个女真大汉当即反唇相讥:“哼,狐狸还要嫌狼狡猾,简直是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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