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使节虽然微觉冒犯,但也很有风度地呵呵一笑:“当然,当然。” 这些使节作为本国的高官贵胄,一个月以前还在各自的岗位上积极作战,要么在前线,要么在中军,要么在皇宫牙帐,每日神经高度紧绷,便如机械中的零件一般,只知勉力运转,以支持本国那越来越艰难的战事。 倘若时光倒流,让他们在那时候接受什么“第三方势力维和”的概念,他们多半想也不会想。有讨论这些的功夫,不如多杀几个敌人。 可如今环境变了,人的心态也变了。脱离了战场,过了许久不见血腥、不闻战鼓的日子,不知不觉,思维也越来越趋近于正常人——厌恶风险、喜爱捷径、懒于奋斗、怠于深思…… 答里孛不敢再随便插话,专心站岗,心里盘算:如果能暂时解除女真威胁,得到一支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生力军,帮她的国家守卫边疆。她自己则终于能挣得一口喘息之机,巩固权力,排除异己,治国安邦…… 即使这意味着要倚仗一些外部力量。虽谈不上丧权辱国,但也等于承认辽国力有不逮,无法独自维持和平。 但是,大辽这几年来,已经习惯了屈辱和蒙羞。开门迎接一支维和部队,相比之下,也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 灰菜大大咧咧的道:“反正打仗也打累了,现在拟定的和议,我们大金也颇为有利可图。若是还有人能帮着善后,让大伙干干净净的脱身,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哎,巫女,你说她这提议如何?” 说到最后,却是看向顾大嫂。 顾大嫂这回却十分敬业,让乌老汉替她回:“这主意是阮姑娘提出来的。你也知道俺和阮姑娘是好朋友。为了避嫌,这事俺可不帮你占卜,免得有失公允。” 其实是因为阮晓露的一番“伟大构想”过于先进,让她有点难以消化,干脆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评论。 可暗地里,她的心里也痒痒:要是真像小六说的那样,江湖豪杰聚集起来,向千里之外的弱小民众施以援手,帮助他们隔离敌对兵马,帮他们重建家园…… 这,可不就是晁大哥日日念在口头的“替天行道”? 而且,既然帮了人家这么大忙,人家肯定得表示表示,不能让大伙空手而归吧? 其他人同时想到这点。辽使问道:“如果真能有这么一群兵马,能听从我国和大金的调遣,在交战区负责维和工作,那粮饷支出,也是一大笔钱。” 阮晓露笑问:“打仗烧不烧钱?” 辽使忍俊不禁。典型的宋人思维,便如他们当年用岁币买和平一样,只因“打仗更烧钱”,倒算得一笔好账。 但这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比起大规模作战所需的军饷粮草,“维和部队”的支出属于微乎其微。这点小钱,当然让你们辽金来出啦,难道要俺们自筹吗? 不过这又带来另外一个问题。斜也让乌老汉替他转达:“想得很好,但以我两国停战区域之大,恐怕要一整支精锐部队才能担任戍边维和之职。凭你一个人,还有几个江湖朋友——哪怕本事高超,怕是也无法胜任……” 阮晓露微微一笑:“你们觉得需要多少?给我个数。” 双方都倒吸一口气,心中均想:她吹牛。 没听说南国绿林有什么武林盟主。那都是传奇演义里的玩意儿。就算有,那也该是个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貌若狮虎、形如金刚,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壮汉,轮不到她呀。 张叔夜本以为双方使节会像前次一样干脆拒绝,没想到两边都意态含糊,似乎颇有动心。他顺势道:“既如此,下官令通事起草一份备忘,诸位也累了,回去关起门来讨论一下,明日再议。” -- 回到院落居所,张叔夜卸下白天的一幅僵笑,一口干了一壶茶,放空在躺椅上。 “阮小六呢?” 亲随去找,他等不及,自己大步流星地穿过院落,正看到她在一个小监房里,绳子栓两个铁锤,双手握着,正在交替弓箭步蹲,练得气喘吁吁。 使团宿舍由监房改建,不免留下诸多刑具。她倒不忌讳,逮机会就拿这些刑具“打熬气力”。随行官兵有几个贪新鲜,还有跟着练的。 张叔夜咳嗽一声,不看她满头大汗的模样,转过身去 。过不多时,身边脚步声响。阮晓露放下临时哑铃,洗了手脸,披了件外裳,笑嘻嘻地来到他身边。 “大人,今儿我这裱糊匠,当得如何?” 张叔夜哼一声,不喜不怒,背着手,问:“这些什么维和部队,什么江湖义军,这些主意,是你一个人想的?何时想的?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法嘛,模模糊糊的一直就有。”阮晓露如实道,“但具体那些实施细则,都是新鲜出炉,现赶鸭子上架编出来的。不瞒您说,这一个月跟着你们一群读书人干活,每天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了二十几天,俺也算是读了两三辈子的书,学到了不少道理,又想帮你们分忧,自然会格外的才思敏捷。” 张叔夜轻笑一声。 这姑娘见和议艰难,早就想方设法把话题往“第三方介入”的方向引:既然战争的巨轮轻易停不下来,那只好请一个外力来帮忙。不管这个“外力”是谁,定然都会从中获益巨大。 她还算有点觉悟,这个机会,先给大宋;然而不出意料,辽金出于主权着想,都不会让宋军进驻自己国内;那么便退一步,提议由当地豪强武装牵头,结果也不意外,当地豪强早就死光了;最后才提出唯一的办法:组织民间义军,借“替天行道”的名义,摆出一副无害面孔,名正言顺地前去维和。 可想得真好哇!这样一来,他们梁山可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好不风光。 而且,这一趟若真能成行,他们从中获取的好处少不了。 张叔夜熟读经史,知道在过去的历朝历代,“民间武装”一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有时谋逆反叛、引得地方不安;有时却能与官方配合,出面干一些令朝廷棘手的脏活。 因此她这个提议,也不算空中楼阁。若给他时间翻翻书,也能引经据典,找出一些相符的范例。 当然,民间武装也有其危险之处。万一坐大,反过来威胁中央政权,便是肘腋之患。 可这次的情况又不一样。把一群社会不稳定因素输送到国境之外,让他们去折腾辽金,关他大宋何事? 张叔夜心道,还是番邦蛮夷,读史读得少了。只看到眼前的便宜。 他问阮晓露:“你那么确定,你们山寨有人愿意做这差事?大伙在寨子里过得挺好,谁乐意没名没分的跑到别国去‘扶危济困’,去‘替天行道’?你一句话,把他们送去异乡,不会招惹怨恨?” “梁山的人口容纳力已经接近饱和,”阮晓露道,“俺们这些人,蒙您开恩,不担徭役,不纳赋税,已是朝廷容忍的极限。要是无限扩张,上级官府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不少山上兄弟也不安于蹉跎水泊,想要到更广阔的江湖去一展拳脚。这是其二。第三,我也跟您提过,宋江宋大人到任济州以后,一心想将梁山英雄招安。虽说宋大人能说会道,惯用真情打动人,但万一游说失败,场面不会太好看。我想,如果能让山上一部分兄弟以‘义军’的名义北上维和,即便不招安,能堵住宋大人的嘴,维持济州府的稳定……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赦免山上好汉过去的一应罪过,不能让俺们顶着通缉犯的名头四处招摇。您要是觉得可行,我这就派人向山寨去信。” 她笃信,路是人走出来的,机会是争取出来的,规矩礼法是诠释出来的。即便是看似不可能之事,只要时运相济,也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 张叔夜道:“你可知这主意太过大胆。本官可以请示朝廷,圣上允了则可,但凡圣上皱个眉,不光你将尝恶果,我怕是难辞其咎,重罪加身……” 阮晓露笑道:“总好过斡旋不成,不光自己丢人,还让整个国家现眼,史书里永远记着你的笑话。” 张叔夜凝神看她片刻,叹口气。 “姑娘,梁山的寨主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好汉家眷。你这几年奔波劳累,我虽看在眼里,但我也无法给你争取到什么功名利禄,你在此地滥竽充数也好,大有作为也好,史书里大约也不会记你半笔,我也不能提携你升官发财。你为何一定要往自己身上揽风险呢?” 他的语气推心置腹。若说以前,张大人不过把她当成一个棘手的钉子户、不服管的平民代表,今日一番话,却似将她当做真正的晚辈一般,担心起她的命运前程来。 阮晓露挺身直立,正色道:“说了您可能不信。俺最开始只是个傻闺女,只知道周围的大家都得过得好,自己才能过得好。起初,这个‘大家’是俺娘、俺兄弟;然后,成了梁山寨子里的兄弟姐妹,成了济州村野的父老乡亲,成了江湖里无名无姓的游民……总有一天,这个‘大家’会成为天下所有人——不仅大宋的百姓,也包括东南西北各国各邦的‘大家’。只有大家平安,我才平安。大家生活兴旺,我才能一辈子有肉吃……” 张叔夜:“等等。你这个‘大家’,也包括非我族类的夷狄番蛮么?” “大家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都有喜怒哀乐,小老百姓都贪生怕死,但也都有高尚之士负重前行——既如此,有什么不一样的?当然啦,他们很多人野蛮粗鲁,觊觎我中原的财富土地,不得不防;但从长远看,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跟别人打交道,一个国家也不可避免和别国沟通往来。既然交流不可避免,我们自然希望与富足、友善之邻人交流,自己才能提升受益啊。” 张叔夜神色逐渐肃穆。这番心怀天下之言论,从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几近圣人! “当然,您千万别觉得俺有多高尚。”阮晓露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说,“俺希望这世界变好不假,但俺的觉悟也就这么点儿高。我之所以敢在这里畅所欲言,主要是因为,就算事情砸了,惹上弥天大罪,以我的本事和人脉,肯定不会引颈就戮,江湖上永远有退路。” 张叔夜脸色一青,刚刚开始眼角湿润,转眼又觉得有点胸闷。 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里现成一个鲜活典型。 他咬着牙笑道:“所以还是本官最后承担一切风险。” 阮晓露:“谁叫您是官。” 张叔夜沉思良久,豁达一笑:“可不是么。我是大家的父母官啊。” -- 第二日,四艘型号各异的传令战船先后出港,分别前往滦河两岸的辽金大营、东京汴梁、以及水泊梁山,带去同一道消息。 关于辽金停战之事,虽然和议细节已经敲定,但对于实施方面的困难,宋方使团提出全新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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