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在意自己的形象,犹如珍惜自己的画迹墨宝,绝不能有一丝败笔。 只好召集几个近臣幕僚,讨论此事。 宿元景跟张叔夜一个鼻孔出气,自然大力支持,说民间武装不用白不用,既能给国家增光,又不用自己出饷。况且这些人本来就是地方上不安定因素,把他们打包送到国外,还能减轻州县上的军事压力,属于稳赚不赔之事。再说,大宋要树立负责任的地区大国形象,当然要积极参与国际事务,踊跃干涉别国内政。当然,不宜做得太猴急,派民间人士先“出海”探探 风头,最好不过。 但也有人反对,说张叔夜养寇自重,原先治下的济州境内,聚了如此规模的一群江湖人物,声称没有精兵良将,剿不动,只好怀柔,徐徐图之,姑且信他;问题是,如今要让这些人去承担维和任务,万一他们心术不正,中途来个劫掠、造反、甚至跟别的江湖势力串联,甚至跟辽金勾结,反过来投敌叛国——这岂不是极大的隐患? 况且,张叔夜说大宋军队不堪重任,难道这些乡勇就能好了?到时候压不住场子,又能找谁负责? 赵佶听得几个近臣辩论,听得心烦意乱,想着干脆求助一下神仙。叫来一个最近宠信的道士卜了一卦。那道士当然不敢在国家大事上胡咧咧,那卦象模棱两可,满屋子废话,毫无启示之作用。 赵佶心力交瘁,看看时间,已经在政事上消磨了一个时辰,好久没如此勤政了,该给自己放个假。 他让那几个大臣继续吵嘴,自己借口吃夜宵,堂而皇之地遁出勤政殿,叫了两个小黄门,收拾了几幅自己新近的书法词作,换了便装,扮作一个白衣秀士,踏入御花园内的一间小屋,却没出来,原来是进了一个地道。 行了二三里,听到外面欢歌艳舞嘈杂之声,已在开封市井之内。皇帝龙目微闭,心中闷气终于舒畅了些。 小黄门早就上去通报。不多时,就听到铃铛摇响。但见月色朦胧,兰麝芬芳。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阁子里早等着一个盛装女郎,前来接驾。 “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音如天籁。 赵佶眉花眼笑,一腔烦恼一扫而空:“爱卿近前!近日政事繁忙,有十数日不曾来相会,思慕之甚。来来来,给寡人更衣。”
第264章 李师师原本已经就寝, 铃铛一响,奶娘通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她一个纵身爬起来。灶上整日煨着热汤。她迅速梳洗洁身,冠梳插带, 整肃衣裳,不到半柱香功夫, 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阁子里。 古往今来, 逛青楼的皇帝恐怕屈指可数。为了逛青楼方便,特意从皇宫修了个地道, 以便神不知鬼不觉瞒过百官耳目,踏踏实实寻欢作乐的, 怕是只有当今面前这一位。 李师师暗自想, 也不知今日这一来, 放了多少忠臣的鸽子。明儿一早的市井里坊中, 又有多少美色误国的新段子。 李师师目光如水, 低头, 羞涩浅笑, 神态之温柔无辜, 满屋珍宝为之失色。 “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 几个侍女款款前来,收拾过了杯盘什物, 洒扫亭轩,扛过台桌, 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这几个侍女尽皆绝色,臂膊如藕, 指节如葱。然而天子目光始终落在李师师脸上身上,欣赏这当世第一花魁的容颜, 心跳跟着她的步伐,抓耳挠腮,等待不及。 他自诩风雅,不愿显得太猴急,想了半天,关心一句:“爱卿近来在做何消遣?” 他这皇帝当得闲云野鹤,推己及人,自然也觉得李师师整日闲极无聊,每日早晚倚门顾盼,专望天子临幸。 李师师心里暗笑。她又不是深宫里的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无聊消遣。 不过,看到赵佶袖中鼓鼓,似有纸张,她心中有数,便道:“近来在习练一种新唱法……” 赵佶大喜:“那正好。爱卿近前,寡人新作小词,你唱来听。” 李师师令侍女吹奏凤箫,呜呜咽咽,顿开喉咽便唱。 天子所做之曲,辞藻甚是平庸,远不及她交好的周邦彦、晏几道等人文采。但她职业素养优秀,还是唱得声情并茂,唱得眼中泪水涟涟。 倒是赵佶有点不好意思:“爱卿且慢,这个字,寡人觉得应该再改一改……” 李师师听话地收了声音,抿嘴微笑,耐心等待。 她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冷场,上前劝饮,道:“师师近来也曾习得一些新鲜俊俏的市井词令,只怕粗鄙简陋,不配服侍圣上。” 赵佶心里痒痒。他排除万难、私行妓馆,不就是图个新鲜刺激。越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他越是兴致盎然。当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叫做基层采风,体察民情,比起在皇宫里阅览奏章,更有助于治理国家。 “无妨,你唱便是。” 李师师于是调弦拨曲,唱道: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赵佶听了几个字,就双目发亮,内心涌动着无数创作冲动。好一派渔家野趣!够他画个十尺大长卷! “爱卿此词何来?” 他多年寻欢作乐,民间的各种雅俗小调,也听熟了十之八九。这首小令可从来没听过,想来是时人新作。 李师师见龙颜大悦,微笑道:“是一位新近流行的文人之作,辞藻清新,风格特异。师师近来在家研习,爱之不已。” 又唱了几首,大抵都是描写风烟江湖之作,韵律用典出神入化,加上李师师感情丰沛,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得抄起一柄剑,提一壶酒,马上就去闯荡四方。 赵佶抚掌大赞:“是谁写的?寡人要给他个官做。” 李师师却面露难色,没立刻答。 赵佶想起什么,沉下脸。莫不是她又私自跟什么文人来往?上次他临幸,周邦彦那登徒子躲她床下,过后写了一首酸气冲天的词,害得皇家丢尽脸面。他舍不得责罚美人,只找个借口把那姓周的贬了完事。没想到她还不吸取教训,这次可不能轻饶。 李师师见天子骤然一脸醋意,慌忙拜下,笑道:“是一位闺阁才女,她与人合著,化名出版了一部话本,近来在市井民间极为流行。这些词令都是从此而来,都是她的大作。” 她惯会拿捏男人心思,故意引其疑虑,以为调笑。只不过面前之人贵为天子,她也不敢卖太久关子,当即解释清楚,书桌上捧起一本厚书,双手呈上。 “草莽英雄传?易安居士?” 赵佶来了兴趣,当即翻阅起来。他文学素养颇高,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已经看出是一部笔墨淋漓、雅俗共赏的佳作。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定场诗词,更起了画龙点睛之功用。他反复吟咏,含英咀华,一时间竟忘了李师师还侍立在侧。 “果然才藻惊人!”他忽然没头没尾道,“相貌如何,寡人要将她纳入宫中,给朕作诗。” 李师师依旧得体微笑,说才女已经适人,年纪也略大,不能侍奉君王。 赵佶也是随口一说,叫了两声遗憾,马上把这事忘到脑后,又翻了几页,看到“替天行道”、“扶危济困”几个词,忽然意识到: “水泊梁山?这话本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宿元景视察过的那地方?就是他们要组建维和义军?” 夏日时节,水泊梁山祥瑞频现,九天玄女高调显灵,赵佶迷信,对此颇有印象。 “这么看来,他们也不算是恶人嘛。”他笑道,“唔,还是明白一些大义和道理……” 李师师可听不明白:“什么义军?” 她以出卖才艺为生,平日时常派人去市井采风学习。偶然得到这本《草莽英雄传》,当即被深深吸引,读得废寝忘食,欢喜赞叹。身在青楼,心在江湖,更是成了作者“易安居士”的忠实拥趸,将书里的诗词倒背如流。 只是有一事甚憾。这书到现在只出到第三卷 ,许多情节刚开了个头,让人抓心挠肝的想看后面。听说瓦子里有个俊俏小哥,声称手里有第四卷,只是惜售,不肯示人。李师师想,改日把他请来,自己亲自询问一番,不愁听不到“下回分解”。 至于梁山好汉在政坛中有何分量,在时局里扮演何种角色,她并非局中之人,纵有万分聪敏,也猜测不到。 兽炉内香烟暧昧,窗外细雨点点,声音急切而缱绻。 赵佶笑道:“替寡人更衣。” 李师师不敢多问政事,依言上前,微垂着眼,双手抚上天子那肥胖御肚,给他宽衣解带。 一边娓娓地道:“也不知那话本里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师师可不相信有人能日行八百里,也不信有人能在水底伏得七天七夜……” 赵佶衣裳脱了一半,也被她说得有点心痒,看看面前的国色天香,脑海中又忆起那些绝妙好辞,天人交战了一瞬间,骤然爬起,重新拾了那书。 “哪里有这一段?给寡人指一指。” …………………… 最终,那衣裳也没脱完全。天子临幸李师师家 ,留宿至五更,跟花魁娘子同床共枕,被窝里读了一夜小说。 第二日勤政殿,几个大臣还在就“义军”之事吵得口沫横飞,一向早朝打瞌睡的皇帝忽然睁开眼,顶着一双黑眼圈,毋庸置疑地道:“梁山义士坦荡无私,光明磊落,本领高强,正适合出国担任维和重任。朕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国家。就这么定了!毋须再言。” ------- 四艘传令船舶先后停靠沙门岛。四个信使均是喜气洋洋,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太后钧旨,同意维和条款。” “梁山好汉投票决定,接受北上维和任务。这是第一批人员名单。” “官家点头,张大人,您尽管放手一试。” “大皇帝没说不准,教试验几个月,看看成效……” 一时间全岛欢呼。沙门岛牢城自建成以来,大约从未有此欢欣声浪。 辽金使节双双感谢张叔夜。宋方使团内部也各自贺喜,知道这次任务完成,等回到东京,少说也得官升一阶,名扬史册。 至于随团公干的两个江湖女子——阮晓露和顾大嫂——宋方国信使也免不得对其刮目相看。张叔夜力排众议,将平民女子带入谈判场,不少随行官吏一开始都很轻视,把她们当做狐假虎威、跳梁小丑之流。但事到如今,见她们独辟蹊径,扯出神来一笔,让陷入僵局的斡旋重新运转起来,直至今日大功告成,不禁都佩服张叔夜的远见魄力。 当晚,岛上大张筵席。宋方使团带来不少珍馐美味,此时还剩两三成,今日全部端上桌,三国使团庆贺约成,一醉方休。 张叔夜令人取出几个大箱,打开来,里面都是上等丝绸、茶叶、白瓷等物,还有一大箱书籍,作为赠给邻国使臣的礼物——这些都是一早就随船带来的。如果谈成了,那就是贺礼。如果谈判破裂,那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大宋不可缺了这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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