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大家都半醉了,她就那么一说,别人就那么一听。 张顺忽道:“方才宋大哥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了一番话,我也没完全懂,但好像是提到本分做人、招安什么的……听起来真是为我们好……” 阮晓露“切”了一声。 这张大顺真是天真无邪,守着个鱼行,每天拿优质蛋白当饭吃,没长脑子没长心眼儿,全长肌肉上了。难怪混成揭阳三霸里唯一一个朝九晚五按时上班的。 阮晓露:“你们要是真拿了宋江,送到梁山去请赏——打算要多少钱来着?一万贯?啧啧,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说梁山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有,宋江也不会让他们出。多半还会把你们给介绍上山——共聚大义嘛!到时你们人在山东,被他们灌得烂醉,说得出个不字?穆家哥儿俩最好还得把家财都带过去——有福同享嘛!然后你们人生地不熟,只能跟定了他,以后跟他一起招安,当个黄文炳那么大的小官,为了那莫须有的一万贯,活成你们讨厌的样子……” 别人她不知道,就张顺的结局她记得清楚,招安后成了炮灰,让人射成刺猬,电视剧都不敢直接拍,糊了一屏幕的马赛克。 她干一杯酒,左手一揽穆弘,右手一搂穆春,推心置腹地说:“我这是在帮你们啊大哥们!你们悬崖勒马,别再打宋江主意,以后可能还有好日子过……” 酒劲彻底涌上来,她使劲揉眼睛,舌头逐渐不听使唤。啪嗒一声,脸拍在桌子上。 周围一切好像隔了个屏障。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喝醉了。” 好像是李立的大嗓门:“扶我床上去,……哎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店里就这一张床,客房都是摆设你们也知道……” * 阮晓露迷糊睁眼,阳光照了满脸。外头鸟鸣虫鸣,异常安静。自己躺在个硬木板床上。屋子里还有个小木桌,桌上摊着算盘账本。好像是在个客店里。 再抬头,墙上挂着大小刀剑。墙边歪着个哨棒。 放心了,还是同一个黑店。 “阮六姑娘,你醒了!” 一声大嗓门穿墙而入。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脚步声。阮晓露起床开门。催命判官李立顶着一张恶霸 脸,张着血盆大口,笑眯眯跟她打招呼。 “你问别人?哦,其他兄弟都有事务在身,一早就走了。有什么事你找我就好。茶水已经在烧了。” 服务态度没的挑。如果忽略这张脸,他绝对能评上揭阳镇十佳文明商户。 “走了呀?”阮晓露喜气洋洋地说,“那我也走了。多谢款待,房钱怎么算?” 李立还是笑着,露两颗獠牙,堵在门口。 “阮姑娘,昨天我们商议过了。你说的那些话都很有道理。宋公明这趟浑水,确实不值我们揭阳三霸冒险去淌,否则后患无穷。” 阮晓露有点意外,礼貌点点头。 “不客气。那我走啦?” “但是吧,这一万贯挣不到手,兄弟们也有点心疼。”李立为难道,“阮姑娘义气深重,人品可靠,智勇双全,梁山上下缺你不得。你又有三个兄弟在彼,我们想着,为了你,他们总肯出一万贯吧?” 阮晓露一下子火烧眉毛,眼睛瞪贼大:“你说什么?” “新的信我们已经写好了。你在江州落难,幸好有我们搭救,人没事,好吃好喝供着,这就把你送回家人身边。姑娘如果会写字儿,烦请在这信上也写几笔,显得真。” 李立笑呵呵说完,一封崭新的信递到她面前。上头的口吻依旧很礼貌,态度依然很谦卑,歪歪斜斜的每页纸上都写着“江湖义气”,然而再细看,字缝里都是“拿钱”!
第59章 阮晓露大怒, 勒索信撕得稀巴烂,一把丢在李立的账本上。 “不是,你们也算长江中下游知名违法社团, 我看年纪加起来也有两百岁了,怎么, 脑子里的褶子都长脸上了?这种狗屁不通的胡说八道, 梁山会有人信?晁寨主会信?” 李立收起脸上常挂的笑容,脸色一瞬间阴沉, 叉腰往门口一站,整个人仿佛高大一倍, 成了个真的“催命判官”。 “信不信, 都不要紧。”他阴测测地说, “要紧的是, 因为你, 我们少了一万贯进账, 这钱是你欠我们的。若非如此, 你打算怎么还?” “我……” 阮晓露瞄了瞄李立那鼓鼓囊囊的胸肌背肌肱二头肌, 咽下两句脏话,心平气和说:“先给我整桌菜。我又饿了。” 李立一看她配合,脾气立刻又好了:“对嘛, 咱们江湖儿女同气连枝,就该互相照应。小妹妹, 想吃什么?” 阮晓露被他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在椅子上躺平,仰天一叹。 “先打两角酒, 切一盘牛肉,果品菜蔬一发卖来, 不把你吃穷了我不回山东。” 李立笑呵呵派遣小弟去烧饭,没多久摆了一大桌,倒是琳琅满目,鸡鸭鱼肉什么都有。两个小二肩搭毛巾,低眉顺眼侍立两侧,一个捧手巾,一个执酒壶,朝她一笑,呲出十六颗大白牙。 “惭愧惭愧,”阮晓露不吝惜夸人,“黑店里还能有服务态度,难得难得。” “那可不是。”李立声音洪亮地笑道,“不然怎么让客人进门?凭我这张脸么?” 阮晓露:“……” 一个优秀的创业者,永远有极其准确的自我定位。 她尝了几筷子,搅搅鱼汤,把刚出门的李立叫回来。 “来来店家,一起吃。” 李立道了谢,笑道:“回头把你送到穆家庄去住,那里伙食比我这好点……” 他刚拿个筷子,突然眉毛一动。 紧接着嗖的一声,一枝快箭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李立勃然变脸,拔下箭簇。好在那箭穿过土墙,力道已经微弱,只是给他划出皮外伤。 “全体,”李立从墙角扯过一把朴刀,大喊,“集合!——” 声飘五里。 顷刻间,店里的四个小二都提着刀武装完毕。其中一个手上还包着白布,一边报讯:“有一艘官兵的快船,许是来收税……” 李立惊疑:“税船上能放箭?” 那小二道:“大哥去看看便知。” 引着李立到了门口,那小二拔腿就开溜。 随后一只手拽了他的衣领子,一只脚往他膝盖窝里一踢,那小二失足跌倒,脱臼的手指撑了一下地,疼得他哇哇大叫。 “臭婆娘,你……” 阮晓露冷冷道:“昨儿你跑出去包扎的时候,去哪儿了?以为我醉了?哼!” 李立身经百战,马上反应过来,就地一滚,滚进了门。与此同时,三四枝箭嗖嗖袭来,全钉在门板上。 一叶扁舟飞流直下。船舷上密密麻麻扎了几十枝箭。一个人举着棹,一边护身,一边飞快地腾挪变向。正是混江龙李俊。 “有人告发此处有私盐贩子集会!”李俊长声喊,“李立兄弟,别管店了,快撤!” 一波箭雨交叉射来。李俊躲闪不得,弃了桨,纵身跃入水。 两艘狼狈的小船歪歪扭扭,跟着翻了底儿。童威童猛浸在水里,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但还是忍不住趁着冒头的时候大骂:“奶奶的,老子们还没回到揭阳岭,就遭了伏!李立!你这店里有鬼!回头找你算账!” 十几艘快船在江面排开,上面森森然然,都是江州城军兵精锐。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鸣锣擂鼓,好不威风。 有弓手喊话:“……李俊!及其走狗!……勾结草寇,密会谋逆,识时务的及早纳降,知府大人许会从宽发落……” “放屁!你才是走狗,你们全家都是走狗!”李立凶相毕露,一刀砍了那个吃里扒外的蠢小二,又朝阮晓露吼道,“找个房间躲着!爷爷们要杀他一场!” 蔡太师南巡在即,蔡九知府铁了心要整治私盐黑产,给自己邀功。上次黄文炳在市场蹲守,都杀到窝点门口了,可惜横出一帮外地盗匪搅局,导致功亏一篑;知府不但没治他罪,反而嘉奖一番,令他再接再厉,悬赏重金,务必把那个穷凶极恶的盐枭捉拿归案。 底下各路官员闻弦音知雅意,也都使出看家本事,各地征调精兵强将,库房里发霉的兵器通通磨亮,几年没用过的公章哐哐的敲。 也合该李俊倒霉。知道官府盯他,平时出行都尽量低调,调一堆渔船保驾护航。官兵惜命,也不敢跟这群武装盐贩拼个你死我活。只是最近揭阳三霸盯上宋江这块肥肉,频频密会,他就在官兵眼皮底下落单了。 哗啦一声,李俊从水里跃上岸,箭雨中把童威给扯上来,手上脱力,才发现肩胛骨后面中了一箭,箭杆已掉了,兀自淌血。童威连忙撕下块衣襟给大哥按了,两个人湿淋淋的往黑店里跑。那边童猛还妄想釜底抽薪,凿官兵的船,被乱箭逼了回去,也狼狈地滚上了岸,一瘸一拐,接过李立递的一把刀。 童猛还不领情:“大哥让你撤,你怎么还在这儿?” 转头一看,里间居然还开了一桌席,童猛震惊:“你还有胃口吃喝?” 抓起一块牛肉就要啃。嗖嗖几枝快箭兜头袭来,他哎唷一声,眼疾手快,拿牛肉一挡。牛肉块成了牛肉串,钉在桌子上乱颤。 李立挺胸嘶吼:“谁也别想进我的店!” 一波弓手冲上。李立带着三个忠心小二,持着朴刀、棍棒、五股叉,上前迎敌。不一刻,三个小二寡不敌众,被先后放倒,横拖倒拽捆了去。李立大惊,且待再战,李俊让童威把他拖了进去,紧闭了店门。 一扭头,一杆森然大刀,正指着他胸膛。李俊惊得后退一步:“你怎么还在这?” 阮晓露幽幽的道:“要是你昨天低调出差,不掺和宋江这档子事,今儿不知在哪逍遥自在呢。” 虽然自己也泥菩萨过河,但该挤兑的时候不能忍着。 说着把朴刀组装好。临行前林冲教了她两招喽啰入门刀法,正好开张。 “姑奶奶!算我求你!”李俊捂着肩膀,朝后一指,“现在冲出去,顶多挨两下冷箭,官兵只道你是逃难的流民;等一会打起来,刀剑无眼,我们没工夫护着你。” “你以为我现在出去官兵会给我让条道喊一声娘子慢走?”阮晓露挥一挥刀,吼道,“管好你自己!” 说话间,李俊已经指挥童氏兄弟,把店里的桌椅板凳都顶在墙边,成了一排歪歪斜斜的脚手架。箭雨再射来时,纵然穿过墙壁,也十有八九钉在桌椅上,算是给店里的人挣得一口喘息之机。 弓手见放箭没用,换了一拨人,轮番踹门踹墙。天花板摇摇晃晃,掉下一堆堆土。 童威童猛抵着门,从门缝里往外瞄,大骇:“他们在搬柴草!李立你这厮,囤那么多柴草干嘛?!” 李立笑道:“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还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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