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紧绷,他看见她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鼻子皱得越发厉害了。 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虽然她被吓住的样子很可爱,但万一刺激过头,她会不会又把脖子套进白绫? 一个月前,远在雍城军营的他,得到楚国公主投缳自尽的密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痛惜,而是茫然。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只想着用死来解决问题呢? 那晚,他再一次失眠了。 自告奋勇去雍城监军已经快满一年,自从远离了咸阳城那仿佛浸透了鲜血与悲鸣的压抑空气,他就很少再失眠了,阿母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努力将她锁进记忆的牢笼,不去想,便不会彻夜难眠,心口撕痛。 而楚公主的自杀,变成了一把钥匙,将那段牢笼里的悲伤记忆重新释放。 幸好不久之后又传来她奇迹般苏醒的消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也没有必要管她,将她弃在秦国的是她的父亲,不是他。 各国联姻,正式成婚前毁约并非罕见,且不说他们只是公子与公主,就算是王与王后,也有在成婚之夜因脾气不和,大闹着分道扬镳的…… 只是,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寒风如刀、晚霞如血的傍晚,她在他的视线里孑孑独行,那抹身影脆弱得就像她手中捧着的琉璃花灯。 其实算上今日,他一共就只见过她三面。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初来秦国的接风宴上。少女内敛腼腆,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怯生生湿漉漉的,一直都没敢抬头看他。 第二次,则是正月后的那个傍晚。他和嬴濯闲着无聊,相约一起去逛咸阳最热闹的集市。在集市的尾端,他不经意间望见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衣衫单薄地行走于熙攘的街巷之中,乌发松挽,手里小心翼翼护着一盏琉璃彩灯。 琉璃产自楚国,比较罕见,但并不贵,因为秦人不大喜欢这种华而不实又脆弱艳丽的东西,销路不是很好,价格自然也抬不上去。 可是她捧着那盏灯的样子,就像是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的虔诚、温柔,仿佛它是她命运的寄托、唯一的依靠。 不知怎的,那抹身影击中了他,让他内心深处稍稍起了些许波澜。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安安静静养在府里,倒也挺赏心悦目。 然而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他没有办法娶她了。 阿母用鲜血为他断绝了流言蜚语,他又怎能再娶一个楚女,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 只是那抹寒风中小心翼翼的单薄身影,他始终无法淡忘。 所以,他在她身边安下了几个眼线,平日偶尔帮衬,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有很多事要做,而她,只是他繁忙多变的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抹颜色,若非那日的偶然一瞥,他或许早就将她抛到脑后,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偷偷抬起眼睛,发现长公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连忙趁机抻长脖子,向炭盆处张望。 炭盆里空空如也,除了煤渣就是煤灰,那只带血的绢布早已化成粉末,深入底下闷燃的炭块之中。 咦?那他又是如何发现猫腻的呢? 楚萸简直想不明白。 他或许会从其他途径探知她家有赵人,但他不可能知道十几分钟前,田青和她近距离说过话,存在把污血蹭到她身上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又为何以血迹为诱饵来诈她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悄悄瞥了他一眼,却与他刚刚回笼的目光“刺啦”一下碰撞上了。 一些细小的电流沿着眼球,一路火花带电地涌入心脏,她讪讪地重新埋下脑袋,一副准备随时挨训的乖顺模样。 诶,他刚才问啥来着? 楚萸费力地回想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扶苏收敛心神,负着手在她面前缓慢踱步,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就好像要尽情享受她的焦虑和慌张。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楚萸的神经上,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求他给她个痛快吧…… 忽然,他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盯住她紧张兮兮的脸蛋,绽开一抹虽然疑似不怀好意,但确实如春风般和煦温润的笑意。 楚萸头皮发紧,咽了咽口水。 “公主,如果我是你,至少会先把门框上的血手印擦掉——”他说道,嗓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手指朝门口指了指。 楚萸愕然,半张着嘴巴,浑身犹如被定住般无法动弹。 她想起,田青确实有过手捏门框的动作,而且还捏挺久……… 而那只手,显然捂了很久的伤口,必然是沾满鲜血的。 呜呜呜,这下真的完了,人赃俱获,他……会怎么处理她呢? 她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望着他别有用心的笑脸,觉得自己死定了。 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忽然从右侧鼻腔缓慢淌出,一点点向下滑动。 鼻涕吗?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流鼻涕,楚萸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全都在这一晚丢光了。 诶,怎么有股腥味? 她抬起手指摸了一下。 入目一串赤红,新鲜得仿佛还冒着热气。 那不是鼻涕,是鼻血—— 楚萸涨红了脸,连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粉,更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社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3 15:59:48~2023-12-24 14:0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父子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吗?◎ 楚萸下意识仰起脖子,一边用力吸溜着,一边拿袖口去擦。 上学时她见识过老师给其他小朋友止鼻血,便有样学样,唯一缺的就是一块柔软的、用于塞住鼻孔的纸巾。 呜呜,好尴尬。 她在心里泪流成河,无法想象自己此时落在扶苏眼里的模样有多狼狈。更可怕的是,鼻血好像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粘稠地顺着鼻腔往后淌,越积越多,越多越呼吸不畅。 天啊,她不会死掉吧…… 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她才不要失去呢—— 短短的几秒钟内,她脑中闪过无数悲伤的念头,眼角也晃出两颗硕大的泪珠,雨露般凝在卷翘的睫毛上。 “把头低下。” 一只温热的大手摁上她的头顶,手心发力,轻轻却不可抗拒地向下一摁,她的脑袋瓜就深深地埋了下去,宛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接着,两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探过来,捏住了她小巧秀气的鼻尖,向后用力挤压。 “唔——”楚萸瞬间呼吸堵塞,细声细气地呻#吟着,睫毛不停扑闪,目光紧张得四处乱窜。 好难受。 整颗脑袋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被他桎梏于掌中,他分明没有用力,甚至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可她却感到自己的整条命,都悬在他苍白肃杀的手指间,稍稍施加点力道,她就会分崩离析。 他……要干什么? “就这样保持低头,肩膀往前倾,张嘴呼吸。”扶苏半是命令,半是指教地说道,指尖在她鼻翼上捏了两捏,一下比一下使劲,声音却骤然柔和下来,甚至还带了点儿笑意,“自己捏着吧,记住,向后上方按压。” 楚萸虽然有点怕他,却又觉得他特别靠谱,便乖乖地抬起小爪子,和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完成了交班。 移动中,他的指腹不经意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她感到脸上泛起一阵燥热,连忙垂下眸子,悲伤地计算着自己因流鼻血过多而死的概率—— 可恶,怎么会流鼻血呢?莫非是因为她前两天贪嘴,吃了太多的大枣,上火了? 扶苏往旁边侧开半步,歪头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地道,但她此时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红扑扑的桃子了…… 一只貌似很甜美多汁,又容易采摘捻弄的桃子。 一种奇怪的情绪,像蛰伏的蛇一样,在他心底倏地一下昂起了头,他眸色暗了暗,转身扫视一圈,最后抓起架子上的晴天娃娃,大步走到一只铜盆旁,用冷水浸透,绞了绞,回到楚萸身边,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楚萸犹犹豫豫地挪开手指,好像确实不怎么往外淌了,鼻腔里也干燥不少…… 正在她准备小小雀跃一下的时候,他将湿透了的娃娃塞给她,剑眉一挑。 楚萸眨了眨眼:干啥? 扶苏不语,只拿眼神睨她。 楚萸想了想,将带着馊味的布料捂上鼻子冷敷,然后抬眸看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试图展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乖巧。 扶苏叹了一口气。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该收场了。 他知道她家那个赵人是无辜的,这也是他为何介入的原因,同时他也想借此敲打她一下,让她以后多点心眼,对周围的隐藏风险要有防范意识。 虽然,她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领会。 扶苏盯着她鼓胀胀的腮帮子和那对不安分转动的桃花眼,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楚公主。”他说,向后退开一步。 楚萸捂着口鼻,睫毛轻眨,神情迷茫。 最后睇了她一眼,扶苏转身向门口走去,佩剑与铠甲磕碰出细碎的泠泠之音。 就在他手指按上门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的时候,身后传来她闷闷的、像是大鹅被卡住喉咙的声音:“长公子,我叫芈瑶,您以后可以叫我芈瑶——” 扶苏背影一怔,半侧过脸去。 以后,不会再有以后了。他想,抬脚跨进了越发狂乱的大雨之中。 楚萸巴巴地望着他逐渐溶于夜色的身影,发了好一阵呆。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吗? 她捂着鼻子小碎步跑到门口,扒着门框透着门缝向外看,看见扶苏正和军士首领说些什么,很快,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就训练有素地撤离了。 扶苏亦跟着离开了。 大门口一阵马蹄攒动,喧哗声逐渐被雨声吞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走了。都走了。 楚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出来,但是—— 她没工夫考虑这些,痛心疾首地扑倒在榻上,又后怕又气恼地捶着床板。 秀荷跟郑冀一前一后,湿漉漉地蹦了进来,看见她在床上,梨花带雨、半疯半魔的样子,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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