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冉梓人”应该是个以自我兴趣为主业的木匠。 展柜上尽是一些“半成品”,大多都是些机栝构件,甚至还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而普通人最需要的生活用具制品倒是一个也没见。 但他的材料库却是充沛的,不论是常见的榆木、杉木、松木或是硬料柞木,甚至连金丝楠木、沉香木都有。 秦昭盯着那一堆木料,眼睛都直了。 柠檬的酸味已经飘得满屋都是——这些还都是处理过的木材,天知道这木匠的小仓库里还堆着多少好货。 眼泪快要不争气地从嘴角流出来了。那句话说的没错,富裕人的喜悦大众永远不能共通。 不能再看,再看嫉妒就要使人扭曲了。 秦昭别过脸,视线落工作台上。台面上还放着一堆木工工具和正在开榫口的料子。 凿和铲锋锐的刃勾得她心痒难耐。 恶魔的诱惑终究战胜的君子礼仪。 秦昭在工作台上小试了铲,轻轻一推,台边便有薄木片平整地被分离出来。她又拿起凿对着台面来了一下,柞木台面立马就陷了个小坑。 铲和凿的刃口完好无损。 太丝滑了—— 秦昭有些泪目。 老祖宗造工具的技术咋就没流传下去呢! 在现代,国货要能造出类似这样的凿子和铲子,许多木工学徒和爱好者们也就没必要去旧货市场碰运气,海淘老一辈们的老工具,或者漂洋过海去买小日子家造的洋货了。 对,比起医生,秦昭从小到大最想从事的职业是木工。 学医也是被“骗”过去的,说是外科手术和斫木制器一样精彩。 秦昭恋恋不舍地举起将两样小东西,准备放回原位。 但它们实在太可爱顺手了,她真的好舍不得。 “我这间屋子贵重的东西虽然不多,你却看上这些个最微末的。” 身后伸来一只手,从秦昭掌中取走凿和铲。 她被吓了一跳。来人自她身后走到工作台前,把工具收好,开了一半榫口的木料也被划到一边。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眼光反倒是最好的。” 颀长的青年转过身来,对着秦昭笑笑。 她恍然惊觉,原来“冉梓人”正是昨日在桑树下遇到的男人。 “把这个也给我吧。”青年取下秦昭手里的碗,将水一饮而尽,“终于舒服了。” 秦昭盯着自己的空手,陷入沉思: 你们古人一个个的,都这么“彪悍直接”的吗?界限感呢?矜持呢? “又见面了……你看我做甚?说话。” “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青年靠着工作台,扭过头问她:“三只鸟蛋如何了?” 秦昭老实作答:“做成煎蛋后味道还行。” 他爽朗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她不禁有点脸热。 “桑冉,一个梓人。”青年笑够了,指着自己介绍,“你呢,来找我做甚?” “秦昭。我想请您帮忙做样小东西。”她取下手腕上的麻绳,把足布码在工作台上,“这些是报酬,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取。” 桑冉看都不看钱币,摇摇头说:“我最近都不做工了,手出了点问题。干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秦昭眼神瞟向他的手,发觉行为失礼后连忙补充:“没、没关系,东西简单,如果您允许我用您的工具的话,我自己干就行。” “搁这等着呢啊,秦、昭。” “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桑冉从秦昭贼亮的眼睛里见到了跃跃欲试,这女子虽然话说不利索,一说长句就结巴,好歹不是个哑巴——她早就在馋他的木工工具了。 “会用吗?” “麻利着呢!” 桑冉也不清点数目,直接将桌上的足布全扫进随手取来得盒子里,丢到一边不管了。 他指着木料架和工作台,懒洋洋地冲秦昭说话。 “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敢浪费我的料子,伤了我的工具,便准备被我扔出去吧。” “连手都能伤到的‘梓人’,我不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桑冉挑眉以待。 如此自信满满,他倒要看看这碎女子能捯饬出个什么歪七扭八的东西来。 秦昭在处理好的木料里挑选,木头的纹理与清香让她激动不已。 都是好料子! 即使不是名贵的木材,常用的木料品相都极好。她甚至怀疑起来,拿它们来做个小沙盘是不是太屈材了? …… 大梁的某个角落。 坐在床上默读兵书的孙膑没来由地感到一身恶寒。 他望望门外的天象,某种微妙的预感爬上心头。 昭,今天还能回来吗?
第14章 秦昭在一众木料里挑选了松木来制作沙盘。 对比其他的木材,松木在现代是绝对的“便宜货”。 便宜并不意味着它不好。每种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性和优缺点,亦有各自适宜发挥的地方。 松木容易生结疤,美观度会打折扣。它质地偏软,比起别的木材变形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不适宜用来做承重的大件。 但用松木做些小物件——比如婴儿床、木质玩具或是书柜之类的东西,是完全没问题的。 至于为什么不赶贵的、更好的木料挑,秦昭觉得自己给的那点足布配不上,再者就是松木的“软”对她而言正好。 毕竟战国时代的木工工具没有上手过,万一不趁手,碰上硬木材不好处理,又废料子又费劲。 木材堆里的松木板材色泽淡黄,清新自然。秦昭上手一瞧,年轮纹理细密且平行,应为径切的产物。 随眼一扫,这些木材基本都是径切分好的——这木匠家里有矿,有金矿! 一棵成材伐下,经过干燥切分加工后成为工匠手里的料子。按照切割树体的方式,弦切出料最多,径切出料最精。 弦切的木料横截面上的年轮会呈现出漂亮的山水纹纹理,但它容易变形;径切的木料会造成大量的浪费,但它最为稳定。 秦昭大概理解“梓人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是个在细节处会扣成狂魔的木匠,或许还有点强迫症——要么不做东西,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乍一看,桑冉的手不像是出了大问题的模样,但他却说“做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自家的料子都择选得近乎苛刻了,这人怕是稍微有些影响手做工的小问题,就坚决不接外活了。 把木板拿到工作台的秦昭突然惊觉,桑冉大概也许可能是个隐藏的大佬。 ——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 想想他门口展柜上的那堆齿轮,这人该不会还和墨家有啥关系吧? 运气应该没这么好吧…… 不然一个孙膑再加一个高级木工师傅,这组合是要干啥呀? 秦昭摆摆头,把分散的思维拉回来。 她跟孙膑好歹有些过命的联系,和桑冉往好听里说也就是赠蛋之情而已。至于对方是不是有背景、未来会如何演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没想多花功夫在沙盘上。毕竟就是个没盖的矩形矮盒子,完全没必要雕梁画栋。 但现在瞧瞧这料子,这纤细的纹理不好好做就真的浪费;再瞧瞧旁边看好戏的男人,秦昭的倔脾气可就上来了。 预想的活拆组装结构可以省了,直接剌燕尾榫吧。 费点功夫、耗点时间得一个更稳定漂亮的沙盘,这波不亏。 …… 桑冉看着秦昭只拿了松木板,对她的印象往好的地方偏了几分。 虽然说了任由人拿材料,桑冉也做好了好木材被糟蹋后心疼的准备。 但见人只挑松木,他竟生出随她糟蹋的荒谬心理。 桑冉把某个家伙拉出来在心里又骂了一顿,老混蛋昨天一定也不小心震伤他头了,否则他的想法怎能这般不正常? 等桑冉回过神,秦昭开始在他的匠台上搜索工具了。 他见她挑挑拣拣,拿着勒子比划两下,又给放回去了。 ——傻女,他亲手做的勒子可是连巨子都说好用的。可以随意调节,宽的窄的膛线全能画。 而后她又去拉了两下墨斗,拨了两下墨线。 ——会不会用工具啊,墨斗是用在这里的吗?哦,又放回去了?咳,无事。 她又挑出他的活尺扯直再掰弯。 ——那是尺,尺!不是玩具啊,混蛋。 …… 在桑冉爆发的前一刻,秦昭终于挑好了工具:一把小斧和锯子,几把规格不一的平凿和平铲,没要曲尺却拿了活尺和质子。 他猜到她大概要做燕尾榫了,但她准备用什么划线呢? 秦昭拿起木板,斜着下望检查木材。 不一会,她就确定板材平直,准备开工。 “不拿曲尺检查下?” 桑冉提醒她,虽然板材确实没问题,梓人拿曲尺断材料方正的步骤还是必要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还是说分板材的人对自己不自信呢?” 秦昭耸耸肩,相信眼睛的同时又调侃了他一句。 桑冉嗤笑一声,不等他反呛回去,秦昭抽掉了头上的发簪。 如墨的青丝飞旋着散落,等它们在她脑后垂城一条瀑布,她拿起桌上的麻绳在脑后将长发束起来。 桑冉怔愣片刻,目光便落在秦昭的发簪上。 只见她旋开盖帽露出尖头握在手里,盖帽插进尾端。中指抵着木板边缘,调整好长度,向下一拉。 他立刻前倾了身子。 矩形木板的四边上,瞬息间多了四条平直的直线。 他拿起匠台上的曲尺一量,四条线与木板边缘完全平行,且不差分毫。 好平直的线! 好稳的手! 好漂亮的活! 怪不得不用他的勒子,原来她的手就是勒子。 还有这板上清晰的黑线……桑冉对她的“发簪”也露出了璀璨的目光。 画线是木工的基本功。 不一会儿,秦昭就拿质子订好燕尾榫的位置,用活尺描完立头的角度。 她把发簪丢到一边,开始拿锯子剌榫卯。 桑冉捡起来发簪,学秦昭的样子,在自己那根正要开榫口的料子上划拉。 不过几次,他便有所悟,下笔越发平直。 他对着光看发簪的黑尖,有点像木炭,但比炭密实。 石墨? 木制的簪身来自两块木头,没有榫卯结构,似用胶粘合包住石墨内芯制成,然后在外面上了层红漆。 什么时有这样的好胶了?造价几何?稳定性如何? 桑冉对着这只能划线的发簪,心理越发喜欢。 “你这小物件不错,可有多的?冉找你——你在干嘛?” 他抬头一看,秦昭正在以龟速、怪异的姿势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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