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先生一点都不担心我,一切都是驷儿的错觉。” 嬴驷笑笑,扑过去抱住秦昭,把脸埋在她腰腹间。 直到那只手再次落在他头上,似抚似揉地将他梳得整齐的童髻打乱。嬴驷闭上眼,唇角的弧度更甚,围住秦昭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如果那只手没有颤抖,捏人的时候多用上点劲儿,揉头的幅度再大些……他一定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一点都没有担心过。 桑先生说过,秦先生最是嘴硬,她才不是那种会痛快承认的人。 但没关系,他知道就行了。 秦人向来脊骨坚毅,身为秦国的公子,嬴驷自诞生起便是要将软弱彻底摒弃的。但在秦昭这里,已经远去消散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和情感似乎在复苏。 眼睛里有温热,胸腔里有委屈,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身躯都慢慢软了下来。嬴驷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异常软弱——这种情绪身为秦国公子绝对要不得。 但他不贪心,来自秦先生的温暖,他只要片刻就好。 * 嬴姓公族,不,应该说是秦国国君宗亲犯法一案,冲击了朝野上下,引起了全国的轰动。 只能说还好出事的不是嬴驷。针对此次事件,卫鞅的判罚可是按照白纸黑字的秦律,将涉案人士的罪行一条不落地全数判决。 至此,秦昭可算是知道卫鞅真较起真来,他的手腕和执行力有多令人叹服了。 她甚至觉得,历史上的嬴驷若不是嬴渠梁的长嗣,或许真不会高拿轻放。拿公族开刀少了诸多顾虑,只要卫鞅自己能扛下来压力和恐吓,说服国君维持原本的判罚根本没有难度。 等到尘埃落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榜布告秦国上下,变法的立信与立威已经进度圆满。 秦法的严明、约束力与执行力终于深入人心。秦国离后世那个和平法治的社会又迈进了一大步。 …… 秦昭咬着毛笔,笔尖随着她眼睛虚无的聚焦变动在空中点晃。她单手撑着脸,公案上竹简摊开,半天也不见她批下个字。 刚写完计划书的桑冉随意一瞟,便瞧见秦昭光明正大摸鱼的样子,顿时瞠目怒瞪过去——第三次了,短短时间,这碎女子工作中走神被他抓包三次了。 在一旁的嬴驷见此,不等桑冉训斥出声,连连拉扯秦昭的袖子,给她使眼色。 秦昭回神,立马收到从桑冉那飞来的眼刀。叼起的毛笔晃了晃头,被她取下挂在了笔架上。 秦昭干脆地躺在公案上,颓废到整个人都失去颜色。 她倒是破罐子破摔了,顶着桑冉几欲起身揍人的后果,似乎要将罢工进行到底。 “我说你这个死妮子,把秦国搞得鸡飞狗跳的,都拉着我们累死累活了,你竟然想当逃兵?” 桑冉气不过,直接起身蹲在秦昭案前,伸出两根手指,猛戳这条瘫在桌上装死的鱼。 奈何这条鱼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虚假的动弹都不愿意给一个。 已经好几天没有摸到工具、被迫从实干转文职的桑冉,顿时火一下窜老高。他下手已经一点客气都不带了。 两个都是先生,嬴驷想说话,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他向后挪坐一小截,把交锋的战场让给两个幼稚的成年人。 “给我起来——‘第一次秦国人口大普查’,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是吧?说什么掌握好人口基数,更有利于军政强国建设……现在整个秦国都忙起来了,就连我这个司工都因为你被抓壮丁……昭昭啊,你这样对得起兄长不?” “对不起。但我现在就是没有动力,桑桑。” “你这妮子到底咋了?也没生病啊,头疼脑热没有的,怎地就从生龙活虎叫嚣着‘五年之约’的秦公乘变成暮气沉沉的昭死鱼咯?” 桑冉收回探察秦昭额头的手,确信她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转念想了想,近来也没有人给他妹子下绊子找不快的,甚至某个法家子也没来吵嘴打击人。 一直以来都动力满满的秦昭,又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就是……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有点挂心。” “他?谁,那个兵家子?不对啊——昭昭,你这叫‘有点挂心’?” 秦昭哼哼两声,桑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顶着便宜大哥的视线,被抓到尾巴尖的秦昭不禁有些脸热。她似乎不小心就把心里的隐秘话当场说出来了,但这确实是事实,见不到孙膑,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焦躁。 或许孙膑就是秦昭的充电宝,现在的她就是电量不足了——把秦国拉向后世的种花家确实事件令人振奋的伟大事业,某种意义上确实能让她专注心神。但情感上丢失了道标锚点的秦昭,依旧会在长久的忙碌后内心产生空洞和阴郁。 看不到就意味着不确定——她不能确定他好不好,不能确定她的变动对他是好是坏,不能确定她期待并创造的新的世界是否是也能让他感到幸福和快乐的未来……虽然这种心思在强秦的洪流志向里显得浅薄又渺小。 很难说清这种心理的成因,或许是雏鸟效应,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造成的心理惯性……但事实就是它确确实实已经存在了,甚至在岁月的更迭中发酵,从来到战国时艰难适应的日子起头,到生死逃亡途中的点滴,再到落在西北边陲的日日夜夜里,渐渐浸染上些女儿心思,酝酿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秦昭死鱼打挺,烦躁地抓乱头发,扭头盯着来她跟前报告学业、顺便被白嫖劳动力校订文书的嬴驷,把小朋友盯出一身恶寒来。 怎么就不刷新了呢—— 说好的办完一天工,去秦国太子那打个卡,就能碰到孙膑现身呢?她每日的小小幸福和快乐怎么能就这样没了! 桑冉翻翻白眼,已经不想去计较自家妹子这路人皆知的心思,他现在只想快点回他的司工署,闷头造出个好器物,把秦国境内的大雁全射死在天上最好。 “是呢,那个姓孙的到底跑哪去了?咱俩在这累死累活批阅公文,怎地不见他来支援支援啊?” “就是就是,先生身为兵家,来做这些虽是大材小用,但非常时期,就该一起同甘共苦嘛。” 秦昭眼睛亮亮,立马加入控诉队伍里。 桑冉只觉得一阵心梗,自家妹子又搁这欺负人呢——感情使唤墨家巨子的天才小弟子去做文职,就不算大材小用是吧? “那个……如果是说孙先生的话,驷儿倒是知道他最近在哪。” 突然被两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嬴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因为秦国各方面都在向强国的美好进度奔驰,近来君父倒是把心思动在了北上那片天然盐湖上。秦国的锐士需要磨练,丰年过后边境的异族蠢蠢欲动,拿这些戎狄开刀,是一举多得的事。 “所以说,那家伙现在在军队里如鱼得水呢啊?” 桑冉气极,凭什么姓孙的如此好命,他就要来这批阅文书? “人口普查……已经顺利开展了,分析汇编可以交给卫鞅,国策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桑桑,我们也去军队吧,我突然想到咱们还能给秦国的虎狼之师再添双翅膀!” “哈?!我求你消停点,昭昭。” “我们来出方案,做改进和创新——研发战略武器这个课题怎么样?我这里还有好多武备图可以用呢。” “什么时候走?我马上收拾行李。” 桑冉大手一挥,立马将碍事的竹简抹到地上,就差扯上秦昭的衣襟,即刻拉她去军区报道了。 嬴驷目瞪口呆,只恨自个傻傻地递上翻墙的梯子。看着大声密谋要跳槽换岗位的两位先生,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依照秦先生的行动力,等意愿上报后,君父不会今晚就在大殿里拿他开刀吧? “从军行,多好的事儿呢——驷儿笑笑,国君只会夸你乖巧懂事。” “……” ——不啊,秦先生,君父只会抡起他的拳头揍我啊。 “我已经七天没见着他啦,你看看,诗里都说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都和你孙先生分开七年了呢,真可怕啊!” “……” ——等等,秦先生,你教我的时候,单位可不兴这样换算的。 一旁,桑冉想到又能摸到他那些工具,止不住地兴奋搓手。灿烂微笑的秦昭拍拍学生的肩,心也随之彻底飞了。 唯有嬴驷出魂化作石雕……一切都在变好,唯有他在受伤。
第54章 秦·征伐 得知秦昭要改换职位,还要拉着另一位优秀的墨家大师,嬴渠梁是拒绝的,连上书的竹简都不愿摊开。 还没等嬴渠梁驳回秦公乘的提案,秦昭言简意赅地说明,最终目的是要去给秦国的虎狼之师添牙磨爪,写着计划的卷轴这才在秦国国君面前展开。 目光随着竹简上的字来回移动,嬴渠梁一改先前的讶异与反对,在充满诱惑力的强军计划面前,有着东出梦的秦国国君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它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的秦国,已经走在富国的正路上了。 这意味着秦国只要沿着既定的计划实施即可,原先的领路人可以抽身去做更有意义的事。秦国这辆大马车,只要缰绳还在国君和卫鞅手里,便会一直沿着光明的车轨前进,绝不会跑偏。 良久的沉思过后,嬴渠梁收好了竹简。他最后随意地问了声“换岗变职”的点火人是谁,得知是自个亲儿子,便克制地微笑允诺秦昭的提案,让她速速离开。 如果秦昭忽略掉踏出殿外时,身后传来的那声暴呵“嬴驷”,她会真以为换岗计划一帆风顺。 驷儿该不会逃不掉来自国君的“爱意表达”吧? 不过想想,这俩是亲父子,再过分也不会出什么事。不过被训斥几句,禁足几天,最多……再吃上一顿爆炒栗子。 秦昭默默在心里给嬴驷点了根蜡:愿世上没有父债子偿,加班之仇只能转移到下一代身上;愿世上不再有人心险恶的大人,驷儿虽然很可爱,为了你的成长,该卖还是要卖,留着只能通货膨胀。 黑漆漆的大人脚下生风,只为快些逃离愧疚,奔向自由。 不等秦昭走下阶梯,便有人从身后的大殿里追出来。 “昭昭,等等。” 她没有停步。 “秦昭——” 她叹了口气,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卫鞅。 眼前的青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肆意与张扬从他脸上消退,只留下沉稳与肃正。 或许是为了捍卫律法的严明,或许是官场需要,又或许是在一次次和氏族顽固的斡旋里留下的习惯,卫鞅已经很少在公共场合里展露笑容了。 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卫鞅正在杀死那个在士子楼、在旅馆里自由洒脱的自己——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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