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目视着越发沉稳的旧友拾级疾步而下。他不再穿风流潇洒的白衣,他换上了地地道道的秦国装束,似乎比老秦人更具秦国风骨。 不知怎地,秦昭突然很怀念——怀念卫鞅的笑容。 “鞅何时与秦公乘如此生分了?不叫你全名,你要当作没听见是吗?” “哪有啊,卫客卿——你看,是你先对我生分的,我只是‘以君之道还之’。” 卫鞅不语,只身上前,行至秦昭身侧后放缓步伐,示意欲与卿同行。 秦昭挑挑眉,大忙人翘班与她散步,这等殊荣实属罕见。她也不矫情,干脆领着他在秦王宫里享受起悠闲时光。 “为何……要去军中?” “嗯?” “鞅想知晓,昭还有众多宏愿未展,何故弃朝堂奔军中?” 秦昭停步,欲作答,回眸一见卫鞅的眼神,轻巧的话倒说不出口了。 卫鞅很认真地在问询,甚至认真的神光里有那么一丝动摇和疑虑。想想从述职那日起,他俩之间就没断过的争论和辩驳,拍过桌也曾吵到面红耳赤……似乎接下招贤令之后,秦昭和卫鞅,天然地成了对立面。 他有些迟疑,她舍弃未尽之事也要离开的原因,是否与他过分不变通松口有关。 她有些唏嘘,等到她离开之后,他似乎身边不再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不论历史还是现在,入秦的卫鞅,原来都是孤独的。 秦昭长舒一口气,她望望天,踱步到卫鞅身边,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猛地拍向了他的后背。泰山蹦于前而色不改的卫客卿,难得被女子一掌拍得踉跄魂惊。 “别想太多,鞅,什么叫‘宏愿未展’?我强秦计划里的哪件事没做成呢?”秦昭咧嘴笑道,“你还不如多多畅想下,没有我在,没人和你抬杠,是件多么愉悦的好事——” “不是好事,我从未因与你争论而恼怒厌烦过!”卫鞅迅速回驳她,“昭这样离去,就不怕鞅一人专断独行,将秦国搅得面目全非?” “不怕,我信你,秦国上下,我最信你不会作践我的心血——把我手上的事交于鞅手中,是最令人安心的决定——朝政有鞅把关,断无偏离之危。” 很难说清这种体验是什么。为鞅看着秦昭无比真挚的笑,忽然无法理解她一切行为的根由。他不能理解她构建了理想的完美路径却又中途改道,不能理解她比任何人都无私的学识传授,不能理解明明打破世俗的束缚身居高位后又再次俯身放弃荣耀。 经历颇多的青年,第一次无法将她和曾经相遇过的万千众生联系在一起:秦昭是个怪异的人,那种怪异却又十分和谐地在她身上完成了人的统一。 或许,这一切都和教授出秦昭的神秘人物有关,和她口中那一派恰似孩童玩笑般的“种花家”有关。 不去过多探寻友人的秘密,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自然能够有拨云见月的那天。 卫鞅微微颔首。 他不是孙膑或是桑冉,他和秦昭之间并不存在惊心动魄的、以性命相交的过去……但他应该也能算的上秦昭的“友人”——能被无条件信任的同行者,他们之间或许有着不被怀疑的未来。 卫鞅拢起双袖,侧目轻语:“临别之际,昭可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鞅或可满足于你。” 秦昭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答:“鞅对我笑笑吧——如同我们初遇时那样,如何?” 青年瞠目呆滞片刻,未几,他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唇齿间清朗的笑声。 “那昭昭可要备好奇珍异宝,有些东西可是千乘之国的财力都见不到的。” 风起得正好,秦昭抬头便见卫鞅藏在玄色衣衫下纵容的笑。他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束缚的枷锁,白衣的卫士子又跃然眼前。 转瞬即逝,的确是无比珍贵的景象。 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秦昭能做的不多,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 “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唉,对了,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公厕务必规划合理,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啊,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循环利用了属于是!” “……我为卿送别,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有味’的话题?”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微妙的、不该来送人的悔意。 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毕竟此时再不“揍”卫鞅,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 “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 “昭昭,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真是稀奇,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能者多劳嘛,你办事我放心——” “秦昭,何时行焉?速离。” “卫鞅,欲友尽乎?覆船!” 那一天,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长到似乎久走不尽。 那一天,宫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 君子挚交,不必时时同行。 即使分属两道,亦是同路相伴。 * “搭箭,引弓,放!” 咻—— 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眨眼间,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 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 围绕着中心的红点,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 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秦昭放下弓,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 长久的练习后,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 “嘹咂咧,我的阿昭,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 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 “谁能想到呢,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脱靶就跟喝水一样——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阿昭啊,你到底咋长的?” 女子不信邪,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 “阿姝,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并把它复制出来。” 记忆的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只要完美达成一次,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 但想要从未接触过的技艺达成这种完美,除了学习便需要碰碰运气,或是用海量的练习去撞一次奇迹。 “不愧是大哥封赏的公乘,不单脑子好用,身手也俊俏。别担心,依我看再练上几日,你这箭术,足够让我二哥军中的弓箭手心生畏惧了。” 秦昭望向啧啧称奇的女子。 她的面像与嬴渠梁有五分相似,还有两分英气倒是与嬴虔如出一辙,剩下三分估计源自母系,刚好将五官气质调和整一,构成一个秦风十足的飒爽美人。 女子嬴姓,单名姝,献公之女,在女军中任职,近来也在尝试接手女谍的部署联络。 女军。 对,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或许算得上是秦国特色。 别的诸侯国都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军,偏偏秦国有些特殊,每次打起仗来都是“举国而动”。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者一军,壮男负责正面战场,壮女肩挑运粮做饭和布设陷阱,老弱者担任肉禽畜养和粮草储备。 本来秦昭还在纳闷,古代军营应是“女子止步”的,嬴渠梁能松口让她入军营,简直匪夷所思。不想那日入营,男装打扮的她被嬴虔拦在营外,说什么不拿出点让人惊叹的本事便哪来哪回。 想到桑冉仰天大笑跨进军营,自个却被嬴姝领回女军安顿,秦昭就有口恶气出不出来——她都到军营门口了,天杀的,连孙先生的轮椅都没看到就被遣返了,简直岂有此理。 不气不气,不就是进军营还有道考验嘛,连招贤令秦昭都敢上手,嬴虔拦路虎的小小招数,她接着就是了。 如果说嬴渠梁那是脑力考验,秦昭只能把嬴虔的考验认定为武力检测。 她也想过直接靠改造兵器当投名状使,先不说桑冉需要在军中靠这个立脚,抢他的途径有些不合适,就说她现有的木工技艺,造模型或许说服力不足,造实物耗时不说,还不一定能整出合格的物件来。 秦昭选了弓。 对付游牧民族,最好的方式就是弓箭和马上作战。战略统筹不是擅长的方向,但针对伐戎提供一些战术和技巧,努努力,她还是能做到的。 在秦昭第一次以捏箭式用单体弓射出十箭脱靶好成绩的那天晚上,小雀飞来啄了啄她的手。腿上绑着的小纸条展开,熟悉的字迹只有“弓”“练”二字。 捏着小纸条,秦昭掉了眼泪。 某个她朝思夜想要去见一见的人,用这样的方式透答案给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许久不见的日子,分外想念呢? “嘿,阿昭,怎么了?” 秦昭摇摇头,拉回思绪。她去往一旁的桌台,往空空如也的箭箙里又点了十支箭。 等一个好时机…… 她要亲手射中堂堂正正去往大秦军营的资格。
第55章 秦·征伐 秦昭不仅借了嬴姝的筋角弓,还找公主帮忙寻了匹马。 巧合的是,这匹马竟然是位老朋友——是她和孙桑二人从魏国逃离时骑的那一匹。 本以为这匹马在入秦后就丢失了,不想还能重逢。 秦昭当即高兴得抱住马脖子,和它亲昵地互动,止不住兴奋地问嬴姝是怎么找到它的。 毕竟军营里的马匹都是受司马管制,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取用的。 嬴姝贵为秦国王室,私下寻上一匹非战马送人不是难事。但整好挑到和秦昭结过缘的马,未免太过巧合。 按理说依照现在秦昭现在的爵位官职,配匹出行的坐骑是绝无问题的。但她先前一直在栎阳任职,办公有官家车马接送,完全不用自个再养匹马。 即使现在到了军中,只要秦昭拿出国君的任命书,去找司马那登记,领走一匹战马也行得通。一想到现在还面临着“入职面试”,连军营都进不去,就更不谈找司马领坐骑了。 朝堂和军营分别有各自的生存法则,有些文官间办事的“取巧”在军营里是不适用的。 获取战马或许困难重重,但灵活变动一番未必不可行,放着现成的资源不去用就太过痴傻。 身在女军中,秦昭目前虽说连编外人员都算不上,但走嬴姝的关系牵匹运输用的马来训练马术,一点都不困难。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8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