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说话,发觉嘴里有什么压着她的舌头。她下意识张嘴吐出来,一团黑糊糊的小圆球就这样掉到塔下,滚出老远。 “秦先生,昭昭醒了,我家昭昭醒了啊——” 仿若大梦惊醒,桑冉拔腿边喊边往外冲,他甚至在门槛那摔了跤,得亏扶着门了,不然准以头抢地。 秦昭看他手脚并用的滑稽样,只觉春日的风都是暖的。 只是……秦先生? 似乎她这一睡,错过了好多好多呀。 秦昭自在边陲遇险昏睡,绝非一年半载。她错过的,又岂止“许多”一词可以形容概括的。 给她诊治的医者,被桑冉唤作“秦先生”的人正是秦越人。秦越人这名初听陌生,但只要将它与“扁鹊”挂钩,那便一点都不陌生了。 年过半百的医者细细为秦昭号脉,只抚须沉思,并不做言语。 桑冉附耳过来,秦昭才得知先前口中浸了蜜的药丸,正式出自扁鹊之手。她自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背上的上是愈合了,人却因不能正常进食,日益衰弱下去。 后来墨家归秦,巨子与友半路遇上扁鹊,便一起结伴来了秦。幸亏有这位妙手神医在,便这小小的丹丸,生生将她的命留到了现在。 “醒来便好。稍作修养,女便能恢复如常。现下该服些粥汤,女先稍作歇息,越人去备汤药——快些恢复吧,秦某人想取诊金许久咯。” 扁鹊捻着胡子,放下秦昭的手腕,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带着喜色离开。 秦昭愣着被桑冉要求重新躺下,目送医者的身影消失。恍惚间,她似在门框里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许是知晓秦昭的疑惑,桑冉等她躺好,便在一旁轻声解释扁鹊的诊金,其实就是她留下的那些医书。请扁鹊为她诊治起,孙膑早已做主那些医书秦先生可以随意翻阅记录。 这位神医能有兴趣来秦,也是因为听闻秦国的新军医有了些不得了的医术。秦昭此番醒来,秦先生走路带喜风,想必困扰他多年的谜团终于有人能为他解惑了。 桑冉说完,又从秦昭昏迷后开始给她讲错过的林林总总: “戎”当真已不存在地图之上,“蜀”早已平定归顺。 灭戎原本只是戏言,却被暴怒的孙膑将它彻底实现。一句“秦国之粮草,无以养俘虏”,是以戎地原上草木腥三月,尸横遍野,鸦鹫环伺不绝。“无用之戎”皆命陨,只余能给秦国养马牧羊的“新秦人”。 为遮掩这滔天巨变,不让秦国引起四方警觉,卫鞅硬生生搔断了大把头发,又是搞舆论又是发谍报又是稳民众的,还真把这事正正当当地压下去了。 秦昭想想也能知晓那段时间卫鞅的境地是何等滋味:一个是打昏头的军师,一个是又皆传捷报的将军,一个是醒来扩充大半国土的国君,外面是虎视眈眈的魏国,内里还有使绊子的老蛀虫…… 想必卫鞅是痛并快乐地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但等事情过了,卫·大良造待·鞅还得被人找上门“清算”。 见秦昭视线落到自个身上,桑冉摸摸鼻子,心虚地说了卫鞅后来的遭遇——孙膑先以言辞为刀剑刮了一通,又被他桑墨侠套麻袋打了一顿——那半个月卫鞅脸上都是带着伤去上的朝。 泄露军机的人被严办不殆,但卫鞅对自己的伤只说是不慎摔的。 “昭昭别为此说话,冉不后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 自秦昭醒来,她前前后后也见了不少人。 嬴渠梁、嬴虔和嬴驷一行是组团来的,慰问带到后便让她好好休养。 卫鞅是在一个晴好的傍晚来的,虽然差点被桑冉赶出去——他的话不多,只提了三坛秦酒,没有言语修辞,就在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现。严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烂醉,然后翘了一天班,罚了半月的俸禄。 桑冉也带着墨家巨子来坐谈过,巨子拥有着有趣的灵魂,秦昭与他相谈甚欢。 现在这方院子,留有贯通三间独立房舍的通道。中间这一户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孙膑在右。 秦国的都城早已不在栎阳,现在这片真正属于秦昭的家舍,坐落在咸阳。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国都迁了都,久到咸阳都已横空出世,变成秦国最欣欣向荣的城市。 半月有余,未见孙膑踪迹,亦未闻其音讯。亲朋伙伴们,都未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孙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秦昭也不是什么易碎娃娃,怎么就成禁忌了似的,连提都没人提呢。 银杏叶像是一堆堆绿蝴蝶,扒在枝桠上扇动翅膀。 秦昭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余光里又闪进一团白色的广袖。 秦昭偏头侧望,右边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见过的生人面孔。 她来了兴致,转动轮椅,将石桌上的医书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见是客,老先生何不来此树下坐坐?” “相见是喜,淑女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 老人提起手里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恰好,秦昭面前的石桌上,刻着十九路围棋棋盘的纵横线。 来客熟悉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备而来。 …… 落子无悔。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盘指导棋。就算身体和思维处于最好的状态,秦昭真不能在这密不通透风的一招一式里讨到半点好处。 撑到官子完毕,秦昭额头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数目,她早就知晓自个输了一大截。 “毫无杀伐血气,搏命时又不含糊;聪慧有余,却思虑良多;有开天辟地勇气,却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来显山露水。女这般模样,倒像是背负着山岳走路……真真死脑筋,又偏生无怨无悔,还算不错。” “秦昭,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拢起衣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声喝责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过这盘棋,像是彻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搅乱了这片风云,改换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为?” 老人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灾祸,便一定是灾祸?” 老者这才笑笑,抚摸着长髯歇了言语。他开始捡拾旗子,一一纳入木罐中。 秦昭见此愣了愣,也顺着帮忙收捡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谁?” “是……‘鬼谷先生’吧。” “哦,我之名讳,原来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能猜到他老人家为何愉悦。 “女可知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现在何——” “膑没有不争气,孙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秦昭一本正经的强调,多少让鬼谷子有些牙疼。他们互瞪着对方,丝毫不愿让步。 人静,风起,叶动。老者嘴角的胡子耸了耸,最终摆手败下阵来。 陷于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个处处愿意维护他的人,这场命换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测……膑此刻已不再秦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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