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是‘早已不在’。” “鬼谷先生的手笔?” “好说好说。” “为什么呢?” “宿怨不解,新缘难结。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负的东西不解脱,你若受牵扯再来上这么一遭,我那徒儿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垭口。 片刻后,她一把抢过鬼谷子手里的木罐,泄愤似的往里面丢棋子。 “黑白无辜啊——” “鬼谷先生可不无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罪……要人成长、变换国运,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吗?” 鬼谷子长叹一气。 他拾起一枚白子,丢进秦昭手里的木罐中。白子在一众黑棋里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间里唯一的圆月。 擅长改写天下局势的老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来了,他就不会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样,月是漫漫黑夜里最耀眼的光明。 “他……还是去了齐国是吗?” “女勿担忧,为师已给他铺好了路,你只管等他几载,我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孙——孙膑。” “素闻鬼谷先生能掐会算,昭在棋盘上已被您算尽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来要如何走?”老先生刚起劲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过味来。他刚要劝说秦昭,便见她摇摇头。 田忌赛马,围魏救赵,桂陵之战、河西之战、马陵之战……接连无声的四字从她嘴里碰擦而出,惊得鬼谷子汗毛直立几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说得没错,我啊,却是个认死理的犟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去齐国没关系,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 “我说过的,随他行走,我终会去到他身边。”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湿了眼眶,摇摇头失声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长时间啦,我舍不得让他等呀。” 齐国和秦国确实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一个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个像蓬发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许略带偏驳,却叫人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巨大差异。 重返故土,被许久不曾听闻的乡音环绕,确是件令人欣悦的事。可真真沐浴在临淄的繁华下,孙膑又时时怀念秦国的粗犷了。 井然有序理应是孙膑喜欢的状态,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闲下来或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这是在秦国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孙膑离复仇之路很远,远到他需要秦昭说出、做到“五年计划”类似的东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现在的孙膑离雪恨是多么近,从局势上看,正如师父所说,齐国确实是他能亲手斩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临近与魏国、与庞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兴奋与激动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 师父说他的命被改写了,来齐地是将变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啊,落在交叉点上,成为棋局中的一环,就是他们生来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让他免于成为历史的棋子;现在那只手松了,他选择回到棋盘上,把注定的厮杀下完。 孙膑没有犹豫,自在战场上见到秦昭重伤,经历过几年都唤不醒一个人后,他就只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锁,真正地自由。孙膑将永远留在和庞涓的决战里。他会把孙伯灵带回来,回秦国,回秦昭身边去。 这次换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里,秦昭总会打趣他,叫他“军师”。 现在,孙膑确确实实成为了齐将田忌门下的幕僚,是真正的军师了,但最想听的声音,反而听不到了。 重回齐地这些日日夜夜,孙膑反而更加理解秦昭当年为何犟着要把他拉去秦国。 在齐,所有人都会注意他的腿和脸,他只能做出谋划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将的营帐,能领着秦骑杀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骂,能在咸阳的巷道漫步、停下来吃上一顿小食…… 他或许已经被染上了秦的颜色,因为秦昭是那么神奇,她让他在西北的土地上,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昭啊…… 你醒了吗?还好吗?会对我失望吗? 院落的围墙将天分割成四方的小块。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云动,不免生出几分被困樊笼的唏嘘。 “孙先生,门外有行商求见,说您一定对他们的货物感兴趣。” 门仆的通报打破了孙膑平静的独处。 他眉头微皱,谢客是早已传下去的命令,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他,更别提那些利字当头的商客。 他对自己在齐国的价值有正确的估量,从不觉得有哪方势力能看上他。 “不见。” “可对方说……他们是从秦国来的。” “哪里来的都不见。” “那您先看看这个——” 孙膑有些恼,门仆过界了。 幕僚说的好听是一回事,说得不好听就是门客,仰仗主家求生的一类人。仆役门或许不在在主家面前放肆,但私下里对门客不一定有多尊重。 残疾、墨字,虽说他客居此院时田忌口头上对仆役有过约束,他无心此道,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这些人越发以下犯上了。 门仆在袖口里摸索,一串崭新的刀币险些掉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齐钱塞得更里面些。 孙膑冷哼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 “哟,多久没见啊,膑,这就走不动了?要冉过来推你么?” 孙膑无暇听这熟悉的调侃声,某种猜想令他的心跳声盖过世间一切响动。 他死死盯住马车垂下的车帘,连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指印都没发觉。 车帘被挑起—— 天光为何能如此耀眼呢?晃得人眼里不自主地润泽起来。 “孙先生,天气晴好,可愿随昭去郊外游上一回?” 仅仅一个对望,世界失声。 他除了一个“好”字,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 芦苇将水岸染成一片青色,水鸟自空中下落,入水划出道道涟漪。远山如黛,袅烟成云。 和秦地不同,齐国的山水田园要柔和许多,更适合入画。 孙膑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祥和的风景了,此刻予他而言,更像是梦一样。 不需要过多言语,双手交握就很暖心。也无需过多倾诉,一个怀抱的温度就足以代替太多。 马车里的温情延续到城郊。没有家国变迁,没有为什么,秦昭此行,似乎真只为带他外出一游。 秦昭铺好野餐布,摆好简单的水果吃食后就钻进芦苇从里去了。 桑冉带着孙膑挖了半匣泥回来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草帽盖脸独自休息。 孙膑揉捏着泥团,不停在芦苇间寻找她的身影,生怕一切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幻觉。 昭醒过来了。 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就是太瘦了,肢体还是有些违和,得好好再养一养。 对军情国情了如指掌的军师犯了愁: 齐国最好吃的食楼是哪一家,最养人的菜色是哪一种,以及前几次做军情分析时得的奖赏够不够让秦昭胖上一圈。 心里的念头不绝,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不一会儿,揉好的泥团被孙膑捏出了形。他拿随身的短刀劈削树枝,简单地做了点工具,而后对着青葱芦苇里忽闪忽现的人,开始描画泥人的五官…… 熟悉的眉目在指尖复现,难得的笑意重回唇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的旅程……何其有幸啊,能在千万人里,寻到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呀,这做的是我?膑,你还有这绝妙的手艺呢!” 秦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手里的泥人几近收尾,孙膑一看她手上满是芦苇的汁水,放下泥人牵起她的手,抖抖衣袖,露出白色的内里,好不在意地去给秦昭擦手。 秦昭拿起泥人,试着和它摆出相同的表情。孙膑无奈,招呼她换只手让他擦。 “怎么弄成这样?不过童稚些……没什么不好。” “才不是玩闹,我去找回礼去了。” 干涸的植物汁液光凭布衣是擦不掉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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