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使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也要在这个污浊的人间行走。纵然目睹周身的一切腐化堕落,也要持续注视到生命终末。 没有受赐撼动天地的伟力的人,就必须忍受此等折辱吗? 即便是必然失败的凡人,也该有一个为之而死的目标,有一个可以为之背弃一切的、一往无前的愿景。 ——如果新世界注定是无法实现的,就算奔向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又如何呢? “你不是夏油杰吗?”夜色中,前额上有一道缝线的陌生人说,“对了,那个想要杀光所有普通人类的诅咒师。” *** “你刚刚获得的那一只咒灵,对我来说有点重要。”自我介绍叫做羂索的咒术师说,“这么一想,你的能力也是不可或缺,不如邀请你加入我们吧。” “没兴趣。” “普通人的数量总是比咒术师要多。因为上千年以来,天元的结界保护着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帮助他们繁衍生息。”羂索说道,“如果去除结界,让诅咒倾巢而出,无能的人会自然地死去,强大的人占据上风……直到只有咒术师存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难道不符合你的理念吗?” “有意思的想法。但我不和看不顺眼的人合作。” “先别走嘛。只有借助你的能力和我的知识,才可以不引人注意地进入薨星宫,控制天元。” “……天元?” “是啊,一千年前就号称‘全知’、立志拯救所有人类的天才,最后却转而向咒灵演化、成为能被咒灵操使控制的低级生物。”对方露出神秘的笑容,“让你的手凌驾于那样传奇的术师身上,这种事对你有吸引力吗?” *** 有些人,能够救所有人。 有些人,无法救一个人。 谁有权决定,谁该被拯救呢? “头上有疤的男人让人害怕。”美美子告诉他,“菜菜子也这么说。” “没有关系。”夏油杰说,“他不是家人。你们不需要帮助他。也不必理会他。” “那夏油大人为什么要和他合作?” “对于薨星宫里的‘神’,我有事想问。”夏油杰说,“所以,可以当做是我的私人事务。” *** 地宫里空气污浊,光线晦暗。一束冷光从无尽的高处投射下来。 一张巨大的蛛网高悬在这冷光之下,粗大的蛛丝无声颤动。有一个白袍的身影悬挂其中,长发披散,面孔低垂,像一尊安静的神像。但细看时,会发现她周身布满奇怪的凸起,四肢变形,皮肤皱缩,畸形的头骨上长出三双眼睛,相比受供奉的女神,更像一头未成型的诅咒。 “按照我们的约定,你有一个问题想问天元。”叫做羂索的人露出微笑,“真令人好奇呀,术式是‘全知’的传奇术师,能解决用杀戮回答一切的诅咒师的疑问吗?” 夏油杰走近受缚的伪神,他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出空洞的回音。 “天元大人,”他说道:“你记得天内理子吗?” 一阵沉默,没有人回答他。羂索站在一边,发出调侃的“哦”的一声。 “十四岁的女孩子,小个儿,大概这么高。”夏油杰伸手比划了一下,“性格挺怪的,被人当作天元的祭品还挺骄傲。她死在那扇门的后面,你可以从这里看到……哦,我是从那边进来的,大概就在那个位置吧。” “‘全知’的天元啊,你知道这一件事吗?” 仍然是沉默。阴森的罗网之中,几道柔韧的蛛丝深深勒进囚徒的脖颈,她并不能发出声音。 夏油杰哈哈一笑。他伸出一只手,让紧扼的蛛网松弛下来。罗网中心畸形的女神开口了。声音里没有祈求,也没有恐惧。一种缺乏感情的、平淡而飘渺的声音。 “此身所系之结界,关系人类物种之安危。如逢毁弃,灾厄将至。”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夏油杰说。 “构建结界的疑难有三,”那女人继续说道,“一为术式,二为能源,三为联结。以联通因果之术数,汲取在世术师溢散之残秽,使网络彼此勾联……” “这不是——” “当结界崩毁,所有术师从网络中脱离,原本获得梳理的残秽失去纾解的渠道,更多诅咒将会从术师身上产生。”天元回答,“夏油杰,那是你想看到的世界吗?” 然后她抬起头说道: “我很抱歉。” 铿地一声,一柄尖刀撞进了正在说话的面孔,把她的颅骨从前额处劈成两块。深色的血液和白色的骨骼碎片四散迸溅。夏油杰向后退了一步,失去支撑的尸体从高处下滑一节,垂落到地板。羂索从他身后走上前,撩起长袖口,伸手抓住了死者的头骨。 他手指使力,麻利地翻开尸体的脑壳,把里面苍白的大脑抓了出来。 “不好意思,不过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吧?”他的同犯头也不回地说,“要知道,这类猎物不快点下手的话,是很容易出岔子的。” “……你说,需要我操控天元来控制结界,”夏油杰说,“直接杀掉的话,你的计划怎么进行?” “是吗?可能有些细节忘了和你解释。” 羂索说,“事实上,只要拿到她的尸体,我就可以控制整个结界。但你不行——咒灵操术不能捕获死人吧?” 古代诅咒师转过身来,染血的手掌中托举着蠕动的苍白器官。 “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他含笑说,“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加入我们——相信我,夏油先生,在马上要发生的事情里,你会希望站在正确的那一边的。” 夏油杰望着诅咒师,他身后的蛛网衍伸进深不见底的阴影。罗网中央是女神倒垂的尸体,残缺的面孔中央,三对凝视他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球。 “也是哦。”夏油杰回答说,“转念一想,你的计划还是蛮有意思的。” 【11点35分,东京,咒术协会东京总部】 夏油杰发出断续的笑声。 东京阴云密布的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水冲击着地面,在他周身的封印上敲打,发出皮肉撞击一般的诡异的砰砰声。 几对变形的肉色触手紧扣着他,像一具畸形拉伸的尸体,把他牢牢束缚在原地。 雨水洗刷掉他身上层叠的血污,暴露出他周身翻涌着撕裂、又不断愈合的肌体。有一个愤怒的灵魂在他身体里百般挣扎,想要从这双重的肉身束缚里破体而出。 “我和羂索彼此猜忌,谁也不相信谁。”夏油杰哑声对体内的诅咒说,“不过他可想不到,我还能抓住你——要我说,堂堂诅咒之王,未免头脑太简单了点。” 嘎吱一声,他的肩膀忽然塌陷,胸膛从内部裂开一线豁口,鲜血涌泉般滑落。他的身体扭曲变形,却仍然没有突破顶级咒具的束缚。夏油杰嘶声吸气,再次大笑出声。 “你不知道吧,我并没有能力在人类和咒灵之间进行真正的转换。”他又说,在混合的疼痛和快意中睁大眼睛,“我们用这个方式掩盖气息,混进高专的地宫和五条家的仓库。等一等,那时候我想——这个东西好像能派上点用场——我还没想好要拿来对付谁——说起来,有个十年过去、都搞不清家里宝库放着啥的蠢货——” 一声轻响,他面前的砖石震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到他面前。 “哟,悟。”夏油杰扭过血泪纵横的面孔,对来人咧嘴一笑,“来的挺早的嘛。” *** 细雨如注,夏油杰满身伤痕,深陷囹圄,狼狈地跪坐在泥水之中。而五条悟站在他面前,来自天空和地面的水汽和血污溅落到他身上,都悄无声息地绕行滑过了。 五条悟双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夏油杰面前,歪过头看了看他的造型。 “悠仁和我说了情况。”他说,“每次见到你都在蒙骗小孩,能不能有点长进啊?” “你养的小孩好骗得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应该怪谁啊?” 两个人各说了一句俏皮话,好像彼此都是老熟人似的,但随即相对无言。五条悟弯下腰,亮蓝的双眼观察着咒具的缝隙。 “在外面捡垃圾惯了,什么脏东西都要整进肚子里。这东西的口令在你自己身上吧?现在快点弄出来。” “还是不了吧。”夏油杰笑了一下,“把我和宿傩都弄出来,然后怎么办?你再分别杀死我们两个?” “对。”五条悟说,“有什么问题吗?” 夏油杰忍俊不禁。 “真见鬼。”他边咳边笑,不由得弯下了腰,咒具牵扯着他的伤口,让他全身哆嗦起来,“你的脑子是不是留在中学二年级了?说起话来天真得可怕。” “你才是把大脑和身体都放在了奇怪的地方。”五条悟面无表情,“到底是谁天真?这东西至少可以关你一千年。你打算和那种丑八怪一起在里面互相折磨到世界末日吗?” “那不是更好吗?” “什——” “悟,”夏油杰说,“天元告诉我,维持大结界的关键,第一是术式,第二是能源。能源来自她从所有咒术师身上收集的残秽。” 他说出这句话时胸腔起伏,好像吐露了什么沉重的隐秘似的。但五条悟皱着眉毛,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他等待几秒钟,问道,“所以呢?” 湿透的长发遮住了夏油杰的面孔,他再次无声地笑了, “我与这世界,同等地互相憎恨。”他说道,“那么多的荒谬,那么多的不公,那么多的怒火……有一天,我发现,它其实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但我已经恨了那么久了,已经无法再原谅任何人。” “你想救我?”他换了一副嘲讽的语气,“别傻了,五条悟。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做到所有事。正因为我是个失败者,所以可以明白这一点。” “杰……” “不是说过‘选择’吗?如果我的选择也有意义,就让我在这里面待到一切的末日吧。”诅咒师仰起头,幽黑的双眼望向阴郁的天空,“那样的话……或许还有一丝可能,我醒来时,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新世界。” *** 虎杖悠仁从避雨的阴影里走出来,担心地向内张望。 曾是建筑中心的大坑里乱石林立,地面一片狼藉,中央的空地上有一大滩被污水化开的血迹。原本夏油杰站立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个四方形的小盒子。盒子的外壁长满了诡异的眼睛,让人寒毛直竖,但此刻这些眼睛并不四处窥探,而是都饱足般地半闭着,似乎还发出微微的呼吸声。 五条悟半跪在地面上,沉默地看着它。 “老师,”虎杖小心地说,“夏油先生,还有宿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五条悟身体动了一下,好像忽然从思绪中惊醒。他“嗯”了一声,利落地站起身来。长满眼睛的盒子忽然从地面飞到他手心,这小小的盒子里似乎蕴含着强大的重力,居然压得他的手腕微微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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