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了两声,像是将最后一点儿生机也咳了出去。 “那年若非大人,我怕就此死在风雪里了。这么多年,在下一直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当衔草结环,执鞭坠镫……” “只是这次,您便不必再拉着我了。” 他的意识愈发混混噩噩,只觉得身上很冷,便攥紧衣袍缩了缩。 他又冷又饿,身上冷,心也冷。 冷的你无从挽回,只能眼看他干裂的嘴唇蠕动。 “我去意已决。” “你还这么年轻……你甘心么?你如今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你所在意的种种,便再无转机,你——” 书生一直没有回答。 你住了口。 霜雪生寒,流光始碎。 他死去了。 你想起来初次见他,天寒地冻,大雪飞扬,青年衣衫破旧单薄,手指肿红,捧着一本《孟子》诵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无依无靠,形影相吊,虽有些迂腐木讷,却也正直善良。 可他孤零零的来,亦孤零零地去。 你本是看惯了生死,厌倦了恩怨是非,如今却想知道—— 他为何而死? 他的身子渐渐冷透,你听见长靴踏碎枯枝的吱嘎声,听见农人们惊呼着簇拥过来,听见他们颤颤巍巍地商量着先报官还是先抬人。 你身上一点点暖和起来,奔流的金光笼着你,你一言不发,眉眼低垂,指腹拂着腕间初醒的石头。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太虚弱了,连蹭蹭你的脑袋都很勉强,那缕金光大概已燃尽了他熠熠金鳞上最后一抹辉光。 天理昭昭,无悲无喜。 “轮回已止,将归尘世。” 浅似琉璃的瞳孔中泛起银舟,色泽清亮,泄出三寸寒光。 本属于你的力量尽数归还,记忆却像是一方石磨,因为太过久远,一时竟是卡住了。 你并未急于归去,只抬起手,指尖一点银鱼似的流光,顷刻间没入书生识海,不多时,银鱼摇曳而归,衔着一颗透明的珠子,凑到你手边。 这便是那书生的十年。 你捻起来,看得很仔细。 书生的一生,彻底在你面前展开。 幼时富贵的小公子,无忧无虑,在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扑蝴蝶,踉踉跄跄地爬到石凳上,一不小心便滚落下来,惹得一身樱花的香气,檐下的妇人唤他去吃些糕点,他便爬起来,顶着泪汪汪的两只眼睛,踉跄着扑进她的怀抱。 你突然恍惚了一下,似有一列晚点的列车追了上来。 稻妻的春风迎面而来,裹着樱花的香甜,你便也好似被这绵软微风卷起,卷回千丈红尘,在一叶春色中,望见一双笑面。 那是一方寻常小院,院外绕着篱笆,攀着紫红色的牵牛花,金梅簇在院角,花瓣皱缩成团,气清香微涩,院落中央一张手工木桌,一对男女并肩而坐。 男人揉着手中面团,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看向你的方向。 “不管管你女儿?她今日玩疯了,非拉着别人家小姑娘玩泥巴,还要给人家编辫子——她哪里会这个。” 男人无奈地看看笑得乐不可支的妻子,又看看对案玉雪可爱的白团子。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辩白着。 “姐姐好看,喜欢。” 男人便道:“喜欢就挺好。” 女人拧他胳膊上软肉,轻声啐道:“你便惯着她吧,你女儿这脾性,若是长大出嫁,夫家不得头疼死,到时候自有人替你管教她。” “他敢!”男人猛地站起来,又在对面软糯懵懂的目光中讪讪坐下,嘟囔着:“嫁什么嫁,小宝才四岁,怎么谈这个……难得一起出来玩。”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透过一双乌黑清润的眸子看着他们笑闹,看着他们身影渐淡,笑音愈浅。 落满尘灰的匣子打开,记忆追了上来。 你的指尖颤了一下,思绪自这寻常春景中抽离,闭一闭眼,按下翻涌的记忆。 将书生的记忆剖明,才是当下该做的事。
第80章 现世 小公子在锦绣丛中没能多滚几年,柔软的樱花上便沾染了斑斑血渍。 嗜书如命,懒散天真的小公子成了孤苦的少年,背对着被一柄长剑刺穿对母亲,背负那无力又慈爱的目光,眼眶红肿,跌跌撞撞跑出门槛,扎进昏暗的樱花林,每一片落红都使他心惊,疑心追杀的官兵将至。 他失去双亲,一路颠簸流离,一度寄人篱下,又被迫离开,他常常摔倒,摔在海岸边,船舱底,荒村里,黄土中……摔得他连恨意都散了。 那时他十四岁。 没有人扶起他,也没有人问他安好,他便爬起来,吊着背后欠母亲那一口气,搅在尘世中。 他等来了转机。 神明同他言语,他恨不得顶礼膜拜。 他信任你,辗转来到璃月,依你所言,先赌了石,得了一笔不菲的摩拉,又寻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提笔,书文,教习稚子。 他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日复一日的生活也过得乐呵。 日子如白驹过隙,你立在记忆之外,看着书生的字迹从谨小慎微,到挺拔俊秀。 他遇见了此生所爱。 少女眉眼温软,一双眸子又黑又亮,乌发如云,唇红齿白,巧笑倩然。 书生笔下一顿,便晕染出好大一团墨渍来,像一朵饱沾羞涩的水墨霓裳。 两人相识,相知,相爱。 书生攥着金红广袖,手心汗涔涔的,握着一杆喜秤,眼珠打着转,看过眼前人。 女子盖着红纱,四角缀着金色流苏,红衣欺霞,如秋枫落金,裙摆流光溢彩,衣袍之上金蝶欲翩。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流浪。 他是如此感激。 他在神明的指引下来到璃月,邂逅毕生所爱,若是顺遂,过不了几年,他还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不要与他像,同他妻子相似才好。 他递送了喜帖,钟离先生繁忙过甚,实在脱不开身,不曾亲赴,却托人送来宝玉相贺。 他那时想,若是小儿,便去请钟离先生为他取名,若是女孩儿,便冒昧打扰下大人,请她想个名字。 你对着那水银般的一团记忆,微微发怔。 他想的这样好。 只是这世间事与愿违,总多于诸事顺遂。 月夜下,书生立在城门前,面色青白,仰头望着极高的城墙上一叶单薄的月光。 他的妻子立在高处,落在他眸底,眼泪扑簌簌地落,映着清朗月色,身子冷的微微发抖,似一株浮根浅土的花树,要叫夜风吹落。 他祈求的望着她,眼底爬满红丝,几欲泣血。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 “阿郎,我活不了太久了,我的病瞒了你这样久,恍惚间竟让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她面上牵起一丝扭曲的笑意,声音却苦的像浓稠的药。 “我以为我好了……我不再是傻子,失心有恙的疯人……我以为我能许你幸福,阿郎。” “可我错了,我是终将离开此世之人,我是合该死去之人——。” 她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双颊含笑。 “你听到了吗?阿郎,我们的孩子在闹了,我得去哄他,我是……他的阿娘啊。” 书生红着眼,声音嘶哑,对她讲着什么,星点火光靠近,千岩军以最迅速的动作去铺软垫,攀墙救人。 可她只是摇头,喃喃自语着,身子后倾。 她在笑,泪水滚落。 如折翼的白鸟,跌落山崖。 城墙下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 你收起记忆,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又不忍的轻叹。 幼时富贵,少时孤苦,青年颠沛流离,痛失妻子…… 苦难纠缠不休,扼住他的咽喉,生命无力如此。 他为何而死? 为无解的命运。 你指尖轻点,一点微茫坠入那银色的记忆中,追着那新逝的灵魂去了。 愿他来世顺遂,所求可得。 你放松了禁锢,任由自己的记忆回流,耳边声如潮汐渐起,嘈嘈切切,纷乱繁杂。 你的记忆有如此混乱? 你蹙起眉,审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宫,一株并蒂而生的花静静地立在中央,那花一半如月皎洁,一半似焰明艳。 怎会有人的记忆如此割裂,仿若前世与今生水火不容。 仿若两方红尘互斥,却又同根共生。 你端详了它一会儿。 你曾是个怎样的人,看过怎样的风景,有过怎样的羁绊…… 你会记得钟离吗? 你会是……他所期待的人吗? 你向它走去,指尖触碰娇柔花叶,先是月光缠绵,而后火焰缭绕。 冷热交替间,你无端昏沉起来,旖旎的春风再度卷起,不断地在你脑海中涤荡,你隐约听到鸟雀的声音,忽远忽近,风中混着青草的清苦味,隐隐约约的炊烟映在眼底。 你竟是又回到了那方篱笆围起的小院。 只是这次,那对小夫妻的脸上再也没有隐隐绰绰的雾气,显得分外清晰。 女子细眉细眼,是很温婉如水的长相,虽并非惊为天人的相貌,你却无端觉得格外好看——竖着眉拎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朝你冲过来,也是最好看的。 就是腿有点软。 你抹了把脸,看向男子,他有些沉默,眉眼端正,望向自己妻子的目光很柔和,再望向对面的小女孩儿时,略显严肃的眉目立刻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来。 有点傻乎乎的。 你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察觉自己竟是勾着嘴角,眸中笑意闪烁,流露出剔透的光彩。 轮回磨灭了记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一世世旁观他人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糊糊,辨不清哪些是自身记忆,只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你思量,便又泡影般湮灭。 再多的眼泪,都叫这红尘熬干了。 可看着眼前这方院落,干涸嶙峋的石床下竟淌过熔岩的热意。 你几次张口,却无言以对。 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看春满山河,他们抱起粉团一样的女孩儿,亲亲她柔软的面颊,男子垂首同妻女讲话,女子依偎着他,听到有趣处,便弯起眉眼,笑得粲然。 看夏山如碧,女子捏着男人的小肚腩,皱眉嘟囔两句,云彩似的一团跑到他身边,乖巧地伸手抱住他,说着软软的爸爸阿离也喜欢,把男人逗得得意挑眉,女子失笑摇头。 看秋阳杲杲,少女叼着包子,长发高束,发丝上缀满了金色的浮光,踏着一辆人高的自行车,将晨风和母亲的唠叨一起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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