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抑制着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将思念落成墨,将不舍留给梦。 阿离有自己的决断,她眷恋着过往的一切,她喜欢他,可以为他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却也不会停留。 这是最好的结局。 钟离凝视你片刻,转开了视线。 他不想使她为难,本不该有那些念头,可阿离曾承诺他永恒,誓言给了他纵容自己的借口。 他最终带走了世界树的一枝。 世界树的规则注定抹除离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可在所有的抹除之后,一定还会有一道痕迹——“抹除”的指令本身。 历史无从改变,已逝之昨日早已尘埃落定,所谓抹除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舞台剧,台上人粉墨登场,跌宕起伏,台下人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台上花团锦簇,云蒸霞蔚,台下风摧雨折,草木萧疏。 世界树会记得自己曾接到过一条“抹除”的指令,即使它不清楚那是什么。 而钟离带走了它。 他手握拉开帷幕的发信枪,得以落座台下。 现在,舞台的投资人毁了它,要他离开只有一人的观影席。 她要这个舞台,成为“世界”本来的样子——没有因她而生的痛苦,遗憾,不舍的“新世界”。 他不愿意,所以他带走了世界树记录“抹除”指令的那一枝,而她为此而来,亲手修补了世界的漏洞。 她是出于好意。 世界树的枝丫使他清醒,也使他痛苦,作为孤身一人立在台下的局外人,除却与大慈树王偶尔的通信,他不能同任何人诉说,只能一个人咀嚼这份孤独。 璃月曾有词言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他已等待一百七十次十年。 他已沉默一千七百余年。 清醒甚至加速了磨损,每当“遗忘”来临,世界树的枝丫便可以使他保有清明,建起抵抗“遗忘”浪潮的堤坝。 代价则是磨损。 而她不喜欢这样。 窗外晨光粲然,折射的日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在手背上落下一块圆圆的光斑。 光线明亮耀眼,而他的手冰凉。 日头渐高,少女眼睫轻轻颤动,睁开眼睛,目光茫然,过了好一会儿,轻浅眸子渐渐凝起光亮,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晰。 一只手落在你发顶,揉了一下。 “醒了?” 你嗯了一声,循声看去,先看到一只执卷的手。 瘦长,白皙,骨节分明。 钟离肩背笔直,端坐在你身侧,眉眼低垂,专注地看着文卷,修长手指徐徐翻动书页,偶尔停下片刻,倏忽风起,书页随风翻卷,他便屈起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按。 他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身上可还难受?” 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你扶着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肩上,斟酌道: “还好?” 钟离瞥你一眼,拿起公文继续看。 你挨着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昨晚已经被气的够呛,你不想再惹他。 你便屏气凝神,作出一副不打扰他工作的乖巧模样,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但被人不停地用眼光注视着,钟离很难忽略,手指压着文卷,两道目光落在你脸上。 你一脸无辜。 阿离好像觉得自己很乖。 再找不到这么乖的阿离了。 钟离指指手旁的黑漆食盒。 “少吃些,再过些时候该用午食了。” 目光又收回去,继续看公文。 你打开食盒,莲花酥的甜香扑了满鼻,最下层还温着一碗雪梨银耳羹。 “正好饿了。”你端起碗,勺子慢慢搅“昨日茶水喝了不少,还真是没吃什么饭菜。” 钟离递给你一张帕子,铺开,你捻起一枚莲花酥慢慢吃。 你喜欢吃这些点心,早先在政务厅赶工程时,总爱在清晨去买一点来吃,不过有时候太忙去不了,也总有人替你记得带一些。 你悄悄看这个记性很好的人。 钟离坐在榻前翻阅文卷,坐姿笔直,一袭玄色袍服,因在内室,并未束发,长发如泼墨倾垂,侧脸沉着,神情专注。 你挨的很近,没骨头似的软软一团,毛茸茸的发顶抵着他肩膀,雪白长发垂下,落在他身前。 很轻很柔。 钟离垂眸看公文,耳畔是你小口小口吃莲花酥的声音,酥酥脆脆的响。 手中是公文,眸中是公文,可那雪光如此明亮。 他扣着文卷,凝神去看卷上文章,唇上突然一点温热。 钟离眼帘抬起。 一枚莲花酥抵在他唇间。 你一手捻着莲花酥,一手挪开他手里的文卷,瞥一眼,将帕子塞到他手里。 “待会儿再看吧,你肯定没怎么吃东西。” 钟离默了一会儿,没拒绝。 你看他吃完了,又喂他一个,他默默吃了。 你擦干净手指上酥点碎屑,伸手,手指轻轻握住钟离修长的手指,像是怕他甩开,又慢慢攥紧,轻轻摇几下,小声道: “你昨晚生气了?” “嗯。” 你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那现在呢,现在还生气么?” 少女的手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很柔软,很暖和,他的手指慢慢升温。 钟离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眉眼沉静依旧,看不出笑意,只是神情很轻柔。 他摇了摇头。
第114章 以微笑,以沉默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捏了捏他的手掌,轻声道“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你的灵魂被世界树侵蚀。” 钟离垂眸,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我知道。” 若这个人换成她,他也会这么做。 “钟离。” 你挨着他的胳膊,轻轻唤他。 钟离嗯一声回应你,目光还是落在两人手上。 你无奈地嗔他一眼,松开手,捧住他的脸颊。 “看着我。” 钟离朝你看过来。 日光浮动,你望着那双沉金眸子,忽地问: “你的心上人这么任性,你可以不要喜欢她了吗?” 钟离凝眸注视着你,摇摇头。 “只喜欢她。” “可她很坏,不仅不问自取,还自说自话,将你重要的东西毁掉了,不是很讨厌吗?” “不讨厌。”钟离笑了笑“她很好,只是我……” 只是他宁愿痛苦,也不想麻木。 他没有说完。 “不要这么想,钟离。”你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你的记性这样好,不要认为自己会遗忘我,过往早已写好,记忆只是藏在了珍贵的匣子里,等待开启的时机。” 钟离眼睫颤了颤。 “还记得那年请仙典仪吗?”你亲亲他的唇角,含笑道,“我那时停留在一个书生身体里,你替他鉴石,还一起吃了顿饭。” “记得。”他轻声说“那时你没有认出我。” “不。”出乎意料的,你否认道“我记得你。” 钟离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半晌没有作声。 你鼓起脸颊。 “你是不是不信?” “……” “……我那时受术法影响,记性不算太好,好些事都忘记了,甚至是你我的姓名——可我总是记得你的。” 你看进他的金眸,露出一个轻浅的笑意。 “请仙典仪上,我看见你的眼睛,便知道我一定认得你,一定爱着你——钟离,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有些人不是停驻在大脑皮层的记忆,而是铭刻在灵魂上的痕迹。” “我们将携带着这份痕迹,踏过过往,走向未来,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那印记也不会褪色,它只是有时会有点安静,悄悄的,不会打扰你。” “你是我最爱的人,钟离,我将自己的灵魂融入你的骨血,无论时光如何消磨,都无法将你我分离,那印记刻在灵魂的最深处——若磨损至此,那生命也就走到了终点。” 你笑着道。 “以魔神的平均寿命看,你想要忘记我,还是蛮难的。” 钟离一时无言,心里骤然被攥了一下似的,又热又疼,无法抑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低声道: “没有‘指令’载体,我也无法完全抵抗世界树的意志,也许几日后,我就会……” 你拉了拉他的袖子。 “钟离,你低头。” 钟离俯身。 你抬手,娇嫩指尖落在他额头上。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那不是‘遗忘’。” 你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将泼墨似的长发笼起,梳成一束,从袖中翻出一枚镶嵌着金色晶石的发扣,绕在他发间。 柔软的指腹拂过发顶,声音洒落在耳畔,清亮婉转,带着说不出的缠绵。 “钟离,我以梦之魔神的名义,赠君一场美梦。” 美梦? 钟离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加快。 “一场基调安宁祥和的梦,思念会悄悄地离家出走,孤独的潮湿褪去,阳光倾落在每一个角落,长出碧绿的叶子和色泽艳丽的花,红色伞盖的蘑菇躲在枝繁叶茂的古木下,你可以好好地对自己,不必因过分的磨损而头疼到吃不下饭——你都瘦了。” 你戳戳他的胸膛。 “盛夏天就喝点凉爽的甜浆水,冬日就躺在花廊前晒太阳,茶铺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上几天几夜也不会腻——安闲的时日不会很长,可再忙也要记得添衣,不许再动不动给守卫加餐了,我看那几位都需要加练,小腹都凸出来了。” 沉金的眸子掠过一丝很柔和的,一闪而逝的笑影。 似盛夏落霞一只孤鹜拍翅而过。 他轻声问道:“那你呢?” “这样好的梦,当然少不了我。”你轻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抬头审视钟离,老气横秋的点头,“好了,不愧是我,厉害吗?” 钟离垂眸。 只是将发束起,系上一枚发扣罢了。 “嗯,厉害。” 你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 “我么,会带着你的思念和孤独远游,寻找一个能安置它们的角落,我方才说了,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否则你永远不会真正忘记我,哪怕你不记得我样子,不记得我姓名,甚至不记得这世间曾有过我——你也会记得我爱你。” “而被爱是很温暖的事情,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也许某个白日微雨的初春,你见到一束霓裳,便会笑出来,因为那是我在爱你。” 你拂上他耳侧雪穗。 “也许某个冬日雪光朗朗,贪吃的小狐狸在雪白的绸缎上留下一树梅花的痕迹,你会驻足停留,因为这个梦将爱捧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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