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低垂,声音微凉: “我只想祭奠亡灵。” 他沉吟片刻,语气沉着: “我同你一起。” 她没接话,他也没有再言,两人只默默地看着火星子熄灭,处理好现场后各自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去尚寝局找过她,她也没有去直殿监看过他,两人仿佛抱有某种默契,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格,偶尔在宫中碰到,也只是点头示意,唯有到了祭祀的节日,才会于炼化塔下会面。 “你不该待在直殿监,应该去到他身边。”寒衣节时,她如是言。 他明白,她肯如此说,想来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心里已经彻底接纳了他,将他视为自己人。 “什么时候?”他问。 “等时机。” 回去以后,绿竹一切如常,只字不提徐云中,使得青萝浑然不知他的存在,只觉绿竹性子越来越古怪,愈发喜欢独来独往,不愿让自己陪着。 她开解自己:绿竹需要散心,由着她去吧。 自打复立太子,周贵妃消停不少,再没找过她们的茬,淑妃那边被收走大权,也变得哑炮,宫中难得安宁起来。 青萝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差事上,每日里窝在尚寝局各处,司设、司舆、司灯、司苑,轮流待了个遍,从最底层的事务开始熟悉,管你是小小女史,还是八品女官,但有不懂,必虚心请教,誓要成为尚寝局的第一楷模! 灵香极其不解:“你都已经是尚寝了,天天不辞劳苦,来琢磨这些小事,是图什么?” “小事?千万别小看这些小事!”青萝道,“刘尚寝也好,以前的柳尚仪也罢,她们给人挖坑的时候,哪个不是从小事着手的?我只在司苑司待过,年龄又小,论起这办差的水平,要比她们差远了。而且上头也说了,我现在只是暂领尚寝之职,不好好精进自己,说不准哪天就被人顶了!” 灵香更不解了:“我记得你一开始没想当这尚寝的,也是被架在那里,没办法才接受,怎地现下如此在意它呢?” 青萝嘻嘻一笑:“因为我听说,女官做得好的话,等年岁高了,就能放出宫了。” “哦~”灵香恍然,“这我倒也听说过,洪武年间、永乐年间,都有这样的例子。一些出类拔萃从未犯错的女官,不仅允许回乡,还会得到供养。不过那时候也不好婚嫁了,所以也有很多人,宁愿留在宫里终老一生。”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青萝摆了摆手,“保住小命,比嫁人更要紧,反正留在这宫里,也嫁不出去嘛,皇帝那里更不消说,孤老一生都比当他的妃子强。我只望做好差事,和绿竹一起熬到出宫的那天,就皆大欢喜了。” ***** 钦安殿,浮碧亭。 周辰安慵懒地靠在亭柱上闭目养神,周贵妃分花拂柳而来,迈步上了台阶,开门见山地问: “急急忙忙找我来,什么事呀?” “元青萝和叶绿竹的底细,我已经差人摸清楚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她俩的背景,我早知道了。一个原本是在市集上讨生活的小滑头,当了人家义女才进了宫,一肚子鬼心眼儿。一个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清高自傲,就只会认死理儿。你赶紧想办法,除去元青萝这只小狐狸才是正经。” 周辰安眼皮轻抬,斜瞅着她: “叶绿竹的老爹,可不只是教书先生那么简单。”
第88章 倾注 “那是什么?”周贵妃连忙坐到他旁边。 “正统年间,有个叫薛瑄的做了大理寺的少卿,王振想拉拢他,却被他屡屡拒绝,因此王振记恨在心,于是便让言官弹劾他,说他对朝廷不满,本来定了死罪,却不料朝中有不少官员联合上抗疏替他申辩,王振见众怒难犯,便将他削职为民,叶绿竹的老爹就是薛瑄府上的幕僚。” “竟还有这个背景,我倒头一次听说呢。” “当爹的是幕僚,做闺女的心眼自然也不会少,何况她爹还不是普通的幕僚。薛瑄的父亲曾任教谕,叶父是其得意门生,他跟薛瑄自幼便相识,互为知己,只因叶父略有腿疾,求不得功名,便被薛瑄养在家中,替自己出谋划策。后来薛瑄获罪,叶父为了避祸,才带着妻子归隐紫荆关。” “怪道呢,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母亲是通州人士,按理来说,该往京师里嫁才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嫁到紫荆关小村子里呀?原来是从京师往那儿避祸去了。” “叶家到了紫荆关,以教授经学为生,在当地甚有名气。叶父若是不死,想来也会成为当世大儒,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叶绿竹岂是寻常之辈?” “还真看不出来,平常也不怎见她说话,有什么事,都是元青萝出来叭叭,她反倒像个跟班。” “哼。” 周辰安轻笑,俯身望向石桌上的棋盘,指尖拨动一颗白子,挪到黑子前面。 “元青萝不过是她推到前面的障眼法,用来引去你们的注意力,她自己呢,却藏在后头,坐镇指挥,她指哪儿元青萝打哪儿。深藏不露的锋芒,往往比看得到的锋芒更危险更致命。我的亲姐,你可真会给自己树敌,我要是晚两年下山,说不准就得给你上香了。” 听着他的话,周贵妃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眉心皱得越来越紧,直到最后一句话入耳,柳眉一竖,一巴掌呼他脑袋上。 “兔崽子,就不能说点吉祥话?” 周辰安揉揉脑袋,无奈叹气:“好话易说,好人难做,我的姐呀,你就不能长点心?少树点敌?” “都怪你!” “怪我?” “谁让你不在?”周贵妃没好气道,“你但凡早点出山,我哪至于这么被动?” “对。”他认真点头,“都怪我。” “可不是?总算你心里还有点数。” “没错儿。”他仍旧点头,一本正经:“我何止是该早点出山呀,我更该早点出生,抢在你前头,然后我就劝咱娘啊,别再生了,哪还有现在这些破烂事?怪我,实在怪我!” “呸,少贫!”她又一巴掌轻轻呼来,“事都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除掉她吧?”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白了她一眼,“你要庆幸,上次她没有真的失身,否则,这朵万岁一直想采却没采到的花,被你毁了,便是他嘴上不说,心里记恨起来,早晚拿你撒气,得不偿失!” “那、那我已经得罪了她,又弄不死曹吉祥给她消气,依你所说,她心机又那么深,万一哪天给我挖坑要报复我怎么办?难不成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周辰安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道: “静观其变,等我找准时机,从元青萝这里攻破,曲线救国吧。” “元青萝?”周贵妃一脸茫然。 青萝的生活很简单。 两点一线,不是在尚寝局,就是在坤宁宫。 坤宁宫,青萝越来越喜欢来这里。 因为只有到这里时,绿竹才会同她一起,这令她觉得,又回到了从前那形影不离的时光。 她曾好奇问绿竹:“为什么你喜欢去坤宁宫呢?” 绿竹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待在那儿,就像从前待在长阳宫。” “嗯。”青萝忍不住鼻子发酸,“皇后娘娘和月人姐姐一样心善。” 绿竹道:“再者她身子不便,咱们常伴左右,也好为她分担宫中事务。” “对!”青萝笑着点头,“皇后娘娘开小灶,咱们还能跟着蹭吃蹭喝,这现成做出来的热菜热汤,可比尚食局送来的那些美味多了!” 绿竹笑笑:“回头我给你做点粥品尝尝。” “好呀!” 日子就在差事和美食中渡过,倒也惬意。只是青萝发现,不只她们喜欢来坤宁宫,皇帝也喜欢过来,还总赶上她们在的时候,来陪钱皇后吃顿饭。 绿竹则躲在小厨房,绝不与他碰面,有什么事,只让青萝出面应对。 几番来回后,至尊帝王终是沉不住气,主动开口: “朕瞧你们的差事办的不错,对皇后也尽心,叫司苑过来,一起领个赏吧。” 青萝犹疑,思忖着如何回复时,他微微皱眉: “怎地?连领个赏,她都不愿过来吗?” 青萝低眉:“万岁恩典,岂有不愿之理?奴婢只怕,这次要她过来,以后这坤宁宫,她就不常来了。” 朱祁镇听出她言外之意,神情踌躇起来。 钱皇后微笑着接过话去:“绿竹那孩子实诚,不喜欢到人前揽功卖好,只喜欢在人后默默做事。万岁,您就由着她吧。” 青萝也道:“虽说绿竹不爱露面,可她一直把万岁和娘娘放在心里敬爱,万岁,您喝的这碗竹叶粥,就是她做的呢。” “哦~” 笼罩在脸上的阴云缓缓散去,他端起面前的竹叶粥,细细凝视: “清香可口,别有一番雅致,与她倒是相像。” 青萝见他不再坚持,轻轻松了口气。 “也罢。”他长长一叹,落寞中透出一丝欣慰:“能享享口福,也算不错。” 自此之后,他再来到坤宁宫用膳,便会先问哪个菜品是绿竹做的,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品尝,怔怔出神,间或静静地望向小厨房那边,眉目怅然。 叶子一点点变的枯黄,枝干一点点变的光秃,大地铺上了一床雪白的棉被,转眼间春节已至,又迈入了新的一年。 正月十四那晚,青萝和绿竹窝在坤宁宫里,和晶儿她们一起围在钱皇后身旁,剪纸的剪纸,做灯笼的做灯笼,一团热闹。 绿竹的笔墨好,负责在一张张纸上画下不同的图案:梅、兰、竹、菊......画好之后,另有手巧的宫女用竹枝搭好框架,覆以图纸做成灯笼。 青萝手笨,就跟着晶儿做最简单的剪纸,晶儿一边剪,一边笑道: “青萝,听说你以前可爱讲笑话了,大过年的,给大家讲一个,逗逗乐呗?” 青萝垂下眼帘:“那是以前,我现在不爱说了。” “为什么?”晶儿不解。 “我讲的笑话,笑死过人,不吉利。” 月人临终前那一笑,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那是她讲得最难过的一个笑话,也是最后一个笑话。 “啧啧,你这张小嘴,尽会蒙人,哪有真笑死人的?不想讲就算啦。” 晶儿撇撇嘴,没有勉强她,起身把手中剪的福字贴在窗棱上。 透过那红色的福字,隐约可见窗外的瑞雪,青萝不免有些恍惚: 去年三姐妹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欢声笑语,山珍海味,祈祷祝愿。 不自觉地,就湿了眼眶。 “愣着干嘛?你也来贴呀。”晶儿向她招手。 “哦。” 青萝回过神来,也把手中剪纸往窗棱上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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