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周辰安长叹一声。 “哦对了。” 周贵妃向贴身宫女招招手,贴身宫女端上来一个小锦盒,周贵妃将那锦盒递给弟弟: “这是你要的尚雪莹的遗物。” “好。” 他接过,眸底溢出疲惫,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中元节那天,我会替你给他烧份纸钱,消了你今日的口业。” 民间中元节祭祀,通常是在路口烧纸。 皇宫里原是禁止宫人们烧纸祭祀,一是防火,二是怕犯了帝王们的忌讳,若有宫人犯禁,捉到了必然重罚,后来仁宗朝有宫人偷偷烧纸,被守卫拿住了,洪熙帝怜悯宫人背井离乡,思念亡故的亲人,不但没有责罚,还令人在英华殿西边,挨着筒子河的空地上设了三座炼化塔,凡遇清明、中元,宫人们可去这里焚烧纸钱,祭祀亡故的亲人。洪熙帝只当了短短十个月皇帝,庙号称仁宗,实在不无道理。 只是中元夜,烧纸祭祀的宫人太多,周辰安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在自己钦安殿的后院,备好祭品,摆上香烛,支开其他人后,点燃纸钱,一叠叠往铜盆里放,心中默念: 爹,哥哥,棠棠,于少保…… 燃烧的纸钱在铜盆里辗转翻滚,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望着通红的火焰,百感交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也许人生下来,就是要在红尘烈火中受罪的,罪受完了,也该化为飞灰了。” 他却不知,今夜祭祀于少保的不只他一人。 青萝因做了尚寝,中元夜少不了操心的事儿,便早早去祭了月人,绿竹不光要祭父母和月人,还要祭拜于谦,青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好相劝,只嘱咐她待没人的时候再去,小心被人撞见。 是以等到了夜深人静,祭祀的宫人们都散了,绿竹这才独自提着包裹来到炼化塔下。 谨慎起见,她进来时特意关上了外面的院门,这样的话,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能听到响动。 此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声声蝉鸣。 绿竹打开包裹,正要拿出纸钱,忽听外边传来推门声,便赶紧收了纸钱,提起包裹快步躲到塔后,偷偷向外看去。 只见一名内侍提了包裹走进,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来,接着打开包裹,掏出一叠纸钱,在那炼化塔里烧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爹,娘,先生,师娘,少保……” 少保,这个词瞬间击中绿竹,她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震,手上的包裹登时不稳,纸钱倾泻落下,被风一吹,呼啦啦飘散起来。 “谁?”那名内侍立刻警觉起来。 绿竹忙从炼化塔后转出: “别怕。” 那名内侍看清是她,紧张的神色褪去,直直盯着她的脸,目中尽是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她问。 “徐云中,在直殿监做洒扫的杂活。”他答。 “徐云中……怎么有点耳熟呢?云中,云中……” 绿竹苦苦回忆起来,过往的碎片一块块在她脑海中划过,试图从哪段话语中找出他的名字,忽然,一个画面浮了出来: 那日,曹吉祥送了她一幅墨竹图。 展开的画轴上,浓浓淡淡的叶子随主干而长,仿佛随风飘舞,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形成独有的内涵气韵。 再往下看去,落款是云中仿作。
第87章 故人 绿竹心里咯噔一下,眼神立刻戒备起来: “你画过一幅墨竹图,对不对?” 他沉默片刻,才微微颔首。 “对,那幅图应该在你手上,叶司苑。” “你认得我?”她讶异。 他微笑:“在这宫里,谁不认得你呢?” 想想也是,仅凭当朝皇帝单独召见过她这一点,就够宫人们私下议论了,若不认得她,反倒不合常理。 “你能和曹吉祥赌钱,还输了画给他,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啰?” 她一面问着,一面向他走去,随着一步步靠近,借着明亮的火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眉清目秀,丰神如玉,一派温文尔雅,好一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君子! 看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若非穿着内侍的衣服,她差点以为是碰上了赶考的学子。 可惜,却与曹吉祥有交情。 他毫不回避,目光坦然: “我与曹公公只是萍水之交,景泰朝时,他总被欺压,我也不受待见,他能说话的人不多,有时会来找我聊几句,知我擅画竹,便央我画了一幅送给你。后来太上皇复辟,他一步登天,我还在原地,便再无来往了。” 目中戒备褪去一些,只是她心里仍犯嘀咕,想了想,便又问道: “你既与他算是旧交,为何不去找他?只要跟他攀上交情,抱紧他的大腿,就能跟着平步青云,哪里还用待在最低等的直殿监,做那洒扫的活儿?” “志同道合方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我与曹公公,走的不是一条路,自然无需找他。”他依旧坦然。 这不卑不亢的磊落、不矜不伐的坦荡,令她戒心消散,眼神不似先前那般冷漠: “为何我听着你的声音,也有些熟悉呢?” 他微微一愣,沉默片刻,方道:“柳尚仪死的那日,我也在。” 她立时想起,那日她窝在墙边不语,掌司宦官找茬,有个温和的声音提醒他: “掌司,她是尚寝局的,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月人之死,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说话的人是谁,今日总算对上了这声音。 “原来是你。”她恍然,声音也温和许多:“我方才听见,你是来祭少保的?” 怕他误会,她连忙又补充: “别担心,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祭他的。” “嗯。” 他的脸上缓缓绽放笑颜,可是不知怎么,那笑容里还夹杂了一抹意味难明的伤愁。 她以为他是想到了于谦的冤屈,冲他笑了一下,拎了自己那份包裹出来,和他一块烧起纸钱,攀谈起来: “我是紫荆关人,你呢?是哪里的?” “我——”他微微顿了下,垂下眼帘:“也是紫荆关的。” 放纸钱的手猛地停住,她抬起双眸,细细打量他的脸。 时隔七年。 眼前这位个头长高、容貌成熟的男子,一点点与桃花树下稚嫩的小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眉眼、那气质、那谈吐...... 她越看越觉得像。 想起那个梦,一个念头自心底冒出: 老天有眼,他活着,还出现在了她面前! “坡、坡下村有家姓孟的,他家里有个独子,叫孟锦书——” 她的手在发颤,声音也在颤,一颗心要激动得跳出嗓子眼来: “孟锦书,你——” “我自然知道他。” 他微笑着接过话,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望向她: “锦书,是我表亲,我俩同年出生,亲戚们都说我们像,就连起名也出自同一句诗:云中谁寄锦书来。” “啊?” 颤动的心渐渐稳了下来,她慢慢恢复了冷静。 也是,她又没改名,如果是他,他早该认出了她,何需等到今日才重逢? 况且姓氏也不同。 一个人会轻易改名,却不会改姓。 不是他。 她的情绪夹杂在失望与庆幸之间: “哦,原来是表亲呀。” “嗯,我家在碾子沟。”他微微探头,温声询问:“叶司苑也是坡下村的吗?和锦书相识?” “他是我爹的学生。”她敛下眉眼,藏起那份汹涌澎湃的感情,“紫荆关破了后,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锦书——”他又垂下眼眸,“是个好运的。” 她的希望瞬间燃起,望向他的双眸泛起了星光: “他还活着?” “嗯。”他浮起微笑,点了点头,“瓦剌打来之前,他刚好跟着大伯父去了南方探亲,躲过一劫,后来就定居在那里,再没回来过。” “躲过了,躲过了。” 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明亮的瞳孔一点点泛起水雾,唇角却是不自觉的勾起,喜极而泣: “算年纪他也该娶妻生子了,挺好,挺好的。” 泪水簌簌而落,一滴滴滑过脸庞,将七年来的担忧惦念尽数流淌而出。 他默然低首,拎起铁棍去拨弄燃烧的纸钱。跳跃的火光,飞舞的灰烬,扑面而来的热气,烟熏火燎的,熏得他眼睛发红,声音微微哽咽: “嗯,挺好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低下头,笑着擦去泪珠,道: “对了,你是怎么进的宫?”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似是进了烟灰,抬袖抹了下脸,调整为平静的语气: “那年,紫荆关破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和一些孩子被瓦剌军队掳了去。有一个叫喜宁的太监,原是侍奉万岁的,但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外敌,亲自带路引瓦剌军队攻破紫荆关,还意图南下侵略。我当时恨毒了他,不顾双手被绑,冲开人群就朝他撞去,想一头将他撞倒在旁边的兵器架上,最好那架子上的长矛能一下刺穿他的身体,也算为我的爹娘,为紫荆关的百姓,报了此仇。” “我也恨毒了他。”她握紧拳头。 “可惜我那时小,个头、力气都不够,只让他摔了一跤而已。” “好在他后来被擒,处以极刑示众,总算出了口恶气。”她拳头缓缓松开,“不过你失了手,他岂不是会报复你?” “他当场就要杀我,我骂他死阉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他却忽然不杀我了,说杀我是便宜我,于是让人阉了我,和他一样,做一名阉狗。” 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提身体上的惨痛,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 绿竹默然片刻,无比郑重道:“你不是阉狗,你和他们不一样。” “多谢。”他淡然一笑。 她亦回之一笑,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被派到万岁身边伺候他,再后来,瓦剌和大明朝议和,他也被接了回来,从此关在南宫。我因为伺候过他,免不了被景泰帝那边防备,就给安排到了直殿监,只做洒扫的活儿。” “那他现在复辟了,重登皇位,你为何不去找他?以他的性子,念着同患难的旧情,不会不管你。” 他苦笑了一下:“老实讲,他对下人其实很不错,很少发脾气,非常好相处。可是——我这一生的悲剧,也是他造就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仇恨?还是依附?” 茫然的目光望过来,她一时无言。 他又问:“你呢?他喜欢你,宫中人人皆知,你对他——又是如何抉择的呢?” 纸钱已烧成一片黑灰,只剩零星的火星子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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