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手里斟着茶杯,又一次侧身仰靠在船边,兴致缺缺地又问:“所以呢?” “君上,你如今是这天庭之主,不再是复仇登天的九黎少君,你真要看着三界乱下去吗?” 昊天忽然笑了,他像是憋不住笑意一样,明朗的笑声浪荡在瑶池中,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池水又一次震出涟漪,而那张木讷寡淡的脸上绽放出明丽的笑意,让人短暂看到他意气风发、浪荡不羁的少年风光。 老君是三清里最早认清昊天本质的人,他皱着眉,抿着唇,看着昊天发疯。 昊天终于笑完了,脸上的笑意又一一收敛,穿回了那张寡情的皮,冷漠又极具威压地盯着老君,问:“这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 “三界就算要大乱也是你们两教的罪过,三清承天,传道人间,好伟大,好厉害。”昊天讥诮地自问自答,“结果呢?所谓的三清,一个是懦夫,一个心胸狭隘,一个狂妄到没长脑子。你眼看着你的两位师弟在鸿钧死后,明争暗斗数万年,一动不动,如今即将酿成三界之灾又跳出来让我做好天帝之位。” 老君沉着脸,捏着杯子,说:“三界曾有三次大灾,除了涿鹿,全是天灾,天灾尚好,一事毕事事毕,可人祸因果不尽,”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昊天,一字一句地说:“后患无穷。” “后患”昊天勾唇,真诚地说:“太上老君,你年纪大了,不仅人不中用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未来的大灾无论因还是果,最后都只会算到三清的头上,”他强调道,“与我无关。” “我坐守天庭,便可万事大吉,为什么要为了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趟这滩搅了数万年浑的看不了的水?” 老君看着他,说:“三界大乱,必定会生灵涂炭,到时候九州繁华毁于一旦,瑶姬祭灯之举便会功亏一篑。” 昊天闻言,表情变得更冷漠了,他道:“她要济世,她要祭灯,她要得道,与我何干?!” 老君环顾四周,回道:“与君无关,瑶池又从何而来?” 昊天一愣,他的表情又一次慢慢收敛,笑也好,怒也罢,这两千年,做罪奴、做天帝,他早就学会了带上面具,什么端倪都不会给旁人留下。 他将手放入冰冷的瑶池中,将山一样的水波纹,一一平复,而后,淡漠地说:“天庭初定,人手短缺,这神是无论如何也要封的,至于名额如何分配,那是你们的事。” “这里的名单,可以是妖、可以是仙,”他抬眸,缓缓看向老君,“亦可是凡人。” 老君问:“封神之战,你当真不管?” 昊天不应。 老君放下茶杯,说:“好罢,我知万事有法,不该强求。” “既然此事无法达成,那老夫便有另一事相求。” “说。” “我要保太乙和杨婵的性命。” 昊天一愣,老君要保太乙倒很正常,可杨婵,为何要作保? 细一思量,念起宝莲灯一事,他恍然大悟:“你要让她成为下一个瑶姬?” 老君回道:“莲灯之主该是圣人,必登大道。” 要是少年时昊天早就一鞭子甩过去,送一句“放屁”了,但如今昊天只会冷笑一声,说:“好算计。” “你谋一族,我谋苍生,方向虽不同,区别又何在?” “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会愿意的,”老君说,“她是凡人,不斩三尸,背负因果,远比我们这些神仙重情重义......” “君上,你可知今日人间的太阳为何落下?” 昊天答:“因为我要杀她。” “不,是因为她所爱之人死了。” 昊天皱起眉。 老君继续说:“宝莲灯挑选的主人都是相似的,从女娲到瑶姬再到杨婵。” “她们每一个,神凡不论,通通贪欲过重,执念缠身。” “贪心的赌徒最豁得出去,最不怕死。” “死。”昊天喃喃,而后,问他,“你觉得我会让杨婵死吗?” 老君这回反过头来讥讽他,他道:“昊天,你为了复仇,弃了发妻,弃了胞妹,如今虽大仇得报,可你的妻子、胞妹、族人全死了,你已把能赔的全赔进去了,常人到这时早就道心崩裂,你却还能高坐天帝之位,玩弄众生。” “你这样的人真的还有‘为人’的心去看顾杨婵吗?” 昊天不答。 老君走后,太白又一次走到昊天身边。 昊天脸色很不好,他站在瑶池中,在太白靠近时,吩咐道:“杨婵兄妹天庭不必管了。” 这是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太白惊讶地看向昊天,却听昊天又道:“人间不能没有太阳,你去截教找无当圣母之子昴日,让他尽快来天庭代替金乌成为新的太阳。” “昴日?”太白有些踌躇。 这破孩子被无当宠坏了,一天天的鸡叫,不一定愿意上天庭挨揍呢。 “呵,你若是请不上来,告诉他,我会亲自去请。” 太白应是,他又问:“那宝莲灯?” “不必管了。”昊天摁了摁眉心,“灾祸将至,宝莲灯理应留在人间。” 说罢,他悠悠叹了口气,望着巫山烟雨,问太白:“圣人之举,必登大道,你说,圣人又是如何得道呢?” 太白答得很官方,不过一个“功德无量”。 昊天不需要这样无用的答案,或者说,他其实也不需要太白去回答。 因为心中的答案,早在这千年里明白了。 他望向天外天,从那里的云朵里看到了瑶姬垂眸轻笑的影子。 他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靠近远去的爱人,可毫无意义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他自问自答地说: “死了,就能得道。”
第63章 天亮 天地昏暗,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却久久不升起,月光稀薄,星光暗淡,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又混沌的漆黑之中,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杨婵背着哪吒,借着宝莲灯的光,向前慢慢走。 哪吒比她要高很多,他背杨婵总是很轻松,可轮到杨婵背他时就显得那么困难,因为力气不大,背着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然后跪倒在地上。 混天绫也在帮忙,它圈着哪吒的身体向上拉,减轻杨婵的负担,见杨婵跪到地上,混天绫支出“脑袋”,蹭到杨婵的脸上。 杨婵偏过头,温声道:“没关系。” 混天绫扬了扬“脑袋”又缩了回去。 城郊之外是荒郊野岭,路上布满了看不见的小石子,猛地跪到地上,即便穿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磕伤了她的膝盖,如果拨开衣衫会发现里面已经掉了几层皮下来。 杨婵置若罔闻,脸色不变地支起一只伤腿,撑着身体,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一次她将腰弯的更低,如同农田里插秧的老农,整个人几乎都要匍匐到地上,只是为了不让哪吒的遗体拖到地上,沾染风霜。 人是万物灵长,无论是悟性还是耐性都是上佳,杨婵更是里面的佼佼者,她以前怕疼又怕苦。 可是疼多了,苦多了,就适应了,不以为异常。 她眼下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是个凡人,走的实在是太慢了。 双脚颤抖着,大颗汗珠往下落下,已经到达极限,却还是在自省。 她无能,所以不能将哪吒拉出泥潭。 她无能,所以将自己的不甘寄托给哪吒,让哪吒蒙受大难。 她无能,所以不能让哪吒逃出生天。 她无能...... 所以,无法带着他尽快抵达乾元山。 哪吒对她的恩,她对哪吒的爱,更无限放大了这些自省,她的脑海充斥着自我鄙夷和埋怨。 愧疚已经将她淹没,让她抬不起高傲的头颅。 天地寂静,失去了太阳,人间其实和鬼魂遍布的阴间没什么不同,日月不再轮换,时间不仅在人眼前消失还完全失去了意义。 杨婵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是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终于,她听到流水潺潺,艰难地抬头望过去,见宝莲灯的灯光照射下,乾元山秀丽的风光半遮半掩,朦胧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她走到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杨婵心中半分喜悦也没有。 她找到了停靠在岸边的竹筏上,将背上的哪吒轻轻放下,然后拿起高高的船撑,抵在水下,借着推力,将竹筏引渡到对岸。 她划得很小心,因为竹筏离水太近,她怕水流湍急,河水飞溅,浸湿了哪吒布满血的衣衫。 哪吒死的很安详,他双手自然垂下,嘴唇轻抿,脸色苍白,神态平和,眉宇间艳丽的红色咒印已随着他的生命彻底消失,浑身上下唯二活跃的就只有那条缠绕乌发的红色发带和圈住他的混天绫了。 乾元山在涪江中游,水面辽阔、悠远,远看起来只见秀美的山川与潺潺的流水,两岸白鹤高飞,水面上飘着水波逐流的小小竹筏,难以辨明筏上的人。他们一站一卧,恰如蜉蝣,又如沧海一粟。 渺小的不堪一击。 杨婵在辽阔的天地里终于将她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一切放下,她想,怎样都好, 让这世上最好的少年, 让这世上最好的神明, 再一次睁开眼睛吧。 她带着哪吒漂到了对岸,然后又一次背起他,弯着腰,走上潮湿的岸边,将衣裙都黏上泥泞,然后漫步踏上了乾元山向上的石阶。 远处高飞的白鹤落到了脚边,抬起尖尖的鸟喙,好奇地看着她。 杨婵没有理它,她继续向前行进。 一步又一步,一步再一步,肩上越来越重。 她是凡人,不斩三尸,不登仙山,如若强行登了也只会是之前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杨婵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 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前方引路的宝莲灯沉稳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断,似乎想要她停下来。 可她不会停下。 她借着混天绫将自己和哪吒紧紧捆起来,不叫他因为自己无能而坠下天梯一般高的石阶,时间慢慢流逝,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了。 她的身体无法制止她,只能哀切地落下眼泪,于是她的四肢的汗落尽了,便渗出血来,一步石阶,便是一滴血,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白鹤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看她停下来了缓慢的步子,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迅速地用一只手蒙住嘴,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然后,抬起腿继续向前走。 真奇怪,它想,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地快要站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往上走呢? 莲灯红色的光芒下金光洞的影子已经显现到眼前。 杨婵好像终于快抵达终点,她来不及高兴,生怕自己倒在路上,又闷头多走了几步,脑袋和上次一样猛然发出了“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五脏六腑开始混乱搅动,好像因为神灵的威压要在体内径直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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