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一刻明白,她可能,再也没有家了。 李靖说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但实际上,她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悄悄抬进了李家的后院。 她穿着嫁衣,战战兢兢地从轿子上下来,被人一把推到了李家高高的门槛上,听到里面哄笑成一团,闹着要看李家的新娘,看到她,大家吸了口凉气,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然后又笑了,那笑声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说:“大少爷还真是艳福不浅。” 芸娘紧紧握着拳头,又听到有人“哟”了一声,调侃道:“哪里来的臭味?” 他们笑着说:“打渔的当然臭啦。” 芸娘红了眼眶。 她靠自己赚钱,从来不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可是在这些嘲笑声中,她发现,原来,自己是丢人的。 李靖姗姗来迟,赶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擦着她的眼泪,跟她说,李家有些人踩高捧低,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芸娘已经被羞辱了彻底,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她哭着打量着李靖的衣着,问:“为什么我穿了喜服,你没有?” 李靖僵在原地,没有办法回答她难堪的真相。 可是,真相总会大白。 李家每个人都对芸娘看不上眼,他们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粗鄙的举止,看不起她卑贱的父母,也看不起她的味道。 芸娘在他们戏谑又嘲讽的打量中,战战兢兢地给李靖的母亲敬茶,她跪的笔直,手却微微发着抖,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招来嘲笑,可是她这样小心,还是被羞辱。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样坐着,任由芸娘跪在那里,双手颤抖,满脸堆笑。 侍女们低声嘲笑着她,说:“一个出身贫贱的渔女,还妄图攀高枝做我们李家的夫人,哼,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瞧瞧,竟然还学着正经人家的姑娘敬茶了。” “真是上不了台面。” 芸娘手中的茶“砰”地一声摔倒了地上。 砸了她那位出身高贵的婆婆一脚滚烫的茶,屋子里发出一阵惊叫声,然后又是“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被打的别过脸去。 然后她像条鱼一样被拖出屋子,她们说要打死她。 她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她想反抗,但不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反抗了,她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李靖又一次姗姗来迟,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看着芸娘狼狈的模样,赶走了所有欺负她的侍女,然后头一次反抗了他的母亲。 李靖的母亲并不爱他,她一直觉得是他夺走了那个突然猝死的弟弟的位子,怨毒了他,他的反抗更让她愤怒,她转告了李大人,将他压到祠堂里。 李靖抱着害怕的发抖的芸娘,一遍遍的安慰,他说他是她的夫君,会保护她一辈子。 芸娘抓着他的衣襟,困惑地说:“可我不是你的夫人,我只是个侍妾。” 李靖将她抱的更紧,承诺道:“你会是我夫人,我李靖只能有一个夫人。” 她不配跪祠堂,只能看着李靖一个人走进了阴森森的祠堂里,李靖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打,她搓着手,将手心都抠出血来,她一直数着数,数到第两百杖时,里面才停下来。 两百杖,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旁人戏谑地看着她,要笑不笑地说她是好福气。 芸娘已经在这些嘲笑声和李靖无缘无故的付出中丢掉了所有勇气。 她哭个不停,李靖躺在床上慌得不行,想着要怎么安慰她,最后像是显摆一样,招呼李管家给她看李家的族谱,李靖的名字旁边再不是空白,上面有她的名字。 芸娘。 可是芸娘至此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她一个贫贱的渔女嫁入李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夫君宠爱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她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她稍微有一点怨言都会被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没有家了,上了李家族谱,就只能做他们的奴,他们的鬼。 李靖为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更加嫉恨她,更加折腾她,好不容易回门,父母听说了此事却连连叹芸娘好福气,他们拉着芸娘跪下,和她一起,给她的夫君磕头。 芸娘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再没有了自己。 为了成为一个好夫人,她其实做了很多努力,但她不识字,不懂礼仪,出身卑贱,怎么也做不好,努力再多也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于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她变得胆小、怯懦、上不了台面。 李靖爱的是当初那个芸娘,不是后来的李夫人。 她的怯懦逐渐招来了李靖的厌烦,她只能更加低顺,更加卑微。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李靖,所以,得像后院那些女人一样竭尽全力地留住夫君的心。 曾经在海上浪荡的她缩到狭小的屋子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喜欢那些孩子吗? 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 他们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身体越来越差,也越来越老,还出现了许许多多难以说出口的隐疾。 可是,孩子是她能在李府立足的另一个更可靠的依凭,夫君的爱转瞬即逝,血脉亲缘却难以了断。 于是,她装着喜欢,时间长了,装着装着,也就能真正喜欢了。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可恶的长辈们也一个个死去,诺大的李府变得越来越空,再没有人可以嘲笑她了。 可是,她也再抬不起头了。 孩子们长大了后都离开了她,李靖也整日忙于公务没空管她,在最孤独的时候,她怀了她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爱的孩子。 她圆滚滚的肚皮保持了三年,李靖觉得她肚子里是个妖怪,日夜防备,她怕李靖杀了她,每到深夜的时候都会偷偷起来,绕着空寂又幽深的李府晃荡。 她会跟他说话,李府的一草一木,都会讲给他听,她的世界太小,整日尽是那些无聊又重复的事,李靖向来是不耐烦听的,他不耐烦,她就再不敢说了,可是她的孩子不会。 他高兴地在肚子里滚,她说一句,他会回应一下。 他不会嘲笑她,也不会羞辱她,甚至,他会关爱她,他与她紧紧相贴整整三年,让她成为了最辛苦也最幸福的母亲。 可惜,孩子总会离开母亲,他从她的肚子里滚出来的那天,她疼得生不如死,让她更崩溃的是李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拿着剑打算杀了他。 李夫人产后大失血,都要死了,还抱着那个生下的怪物,滚到地上,给李靖磕头。 她的夫君,她的主人,能不能刀下留情,留下她的孩子呢? 可是刀剑还是劈了下来,劈开了怀里的圆球,圆球破开,是一个三岁的娃娃,他抓着李夫人的头发,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眸眯起,笑眯眯地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句话。 他喊:“娘。” 李夫人抱着他泣不成声。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她去教去求,才能听见一句“娘”,可是他生来就会。 这是她最爱的孩子,也是最爱她的孩子。 李夫人无依无靠几十年,在这一刻才终于找回了家。 可是,她太无能了,护不好他,也不懂怎么去保护他,让他在名为“爱”的囚笼里求死不能。 他对她说:“娘,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您的恩我这辈子还了,下辈子,您就不要再用恩情来困住我了。” 他把他血肉还给了她,然后,得到了灵魂的自由。 李夫人声嘶力竭,苦苦哀求,可是,神仙、夫君、李家、陈塘关,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哪吒, 放过她。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哪吒死后,尸体被杨婵带走,她一无所有,只能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李靖守着她,衣不解带,日夜陪伴,寻遍了大夫,也没有治好她。 侍女们艳羡不已,说李靖很爱她。 李夫人勾了勾唇,心里想,她最怕他,也最恨他。 他是她厄运的开始,却还要她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李靖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李夫人冷眼看着他,然后推开他手里的汤药,李靖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砰”地一声发出脆响,发出的声音就和李夫人当年无意摔下的茶一样刺耳。 李靖沉默地弯下腰,一一捡过地上的碎片,然后听到李夫人说:“李靖,你给我一封休书。” “我们,散了吧。” 李靖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发现她是认真的。 “是因为哪吒吗?”李靖抓住她已苍老的手,诉说自己的无辜,他说,“哪吒天性暴虐,我已竭尽全力去教导他,可他还是闯下大祸……夫人,他死了我也很难过。” 芸娘根本不想听,正如当年年轻的她所判断的那样。 李靖是个没用又矫情的人。 她没了父母弟兄,没了哪吒,甚至也不怕死了,哪里会再怕他? 她又一次推开了他,要不到休书,她会自己走。 她去了乾元山,来到了河岸边,嫁人这么些年,她没有自己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是,来到水边她就像是来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她撑着竹竿,踩上竹筏,来到了乾元山下。 太乙不肯见她,甚至连山也不让她爬。 哪吒已死,恩情偿尽,她不再是哪吒的母亲,也就没有资格再上乾元山了。 芸娘察言观色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太乙的意思,她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她不求再做哪吒的母亲,只希望能够为哪吒求得自由的来生。 太乙的声音从乾元山悠悠传来,他说:“那你便为他建一座庙,为他祈福吧。” 芸娘应下,带着不多的行李,马不停蹄地赶赴翠屏山。 她在李家多年,积蓄颇厚,她倾尽所有为哪吒建了一座庙。 可是,她没有杨婵那么厉害,不能为他求来百姓香火。 道观里从始至终就只有她。 她日日夜夜跪坐在神像前,为他上香,为他祈福。 这么些年,只有人生的最后这一年里是安宁的,她从早忙到晚,早把前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最终还是迎来了人生的劫难。 李靖砸了她的庙,拖着她回李家。 芸娘又悲又怒,夺过官兵手里的剑,像哪吒一样架在自己脖子上。 李靖脸色发白,失了冷静,呵斥着让她把剑放下。 芸娘轻蔑地看着他,如同当年海上初遇那样,李靖看得刺眼,心中更痛,吼道:“我让你把剑放下,你没听到吗?!!” 芸娘淡道:“李大人,我不怕你了。” 李靖向前一步,芸娘便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宝剑往脖子上靠,很快血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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