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直视了王忠嗣两息,竟然直接哭出了声:“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幼子,将军您饶我一命吧……分明我找元道长算过命这次出门没有性命之忧啊……” 大理寺一共两个少卿,另一个少卿是李林甫的党羽,押解有谋反可能的王忠嗣这样一不小心就送命、出力不讨好的活那个少卿不愿意做就推给了自己。 他是推无可推才硬着头皮来的啊。 王忠嗣深吸一口气,觉得本来豪迈的心情都被这个胆小如鼠的大理寺少卿给折腾没了。 “我随你回长安。”王忠嗣干脆道。 大理寺少卿还在嚎哭着自己可悲的命运,忽然听到王忠嗣的这句话,不敢置信抬起了脸:“哈?” 王忠嗣捋了捋袖子,表情平静道:“囚车在何处?圣人既已经下了旨,王忠嗣身为臣子,自然应当顺从圣命。” 大理寺少卿脑子转了转,终于转了过来,意识到王忠嗣应该真的只是脑子糊涂了才会哈哈大笑,而不是想清楚打算谋反了才笑得那么猖狂。 他老脸一红,顿时从王忠嗣手中挣脱开,刚想要摆出自己堂堂朝廷忠臣的架势,眼角余光瞥到周围那些披坚执锐、目光正愤怒瞪着此处的将士,气势又仿佛扎破了的羊皮筏子一样迅速瘪了下去。 他家里真的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八岁的幼子啊。 大理寺少卿恭敬道:“我知晓将军冤枉,岂能以不礼对待将军呢,将军只需随我等前往长安即可。” 胆子回来了,大理寺少卿又重新拾回了他的风度。 王忠嗣恋恋不舍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座他待了数十年的军营,长叹了一口气。 他十六岁从军,如今已经四十有余,本以为自己能够战死沙场,终究也还是没能如愿。 “走吧。” 王忠嗣理了理衣袖,平静道。 大营中依然如往常一样平静,王忠嗣路过演武场时候还有许多士卒热切崇拜注视着他。 朝堂上的事情并不会让这些普通将士知晓,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只知道王忠嗣是一位好将军,他们跟着王忠嗣作战可以赢而且牺牲最少,他们只知道王忠嗣与回纥互市让朔方十几年都没有再起过战乱,他们只知道王忠嗣为朔方带来了十几年的和平。 可能哪一日王忠嗣死了,他们都不会知道,莫说王忠嗣死了,就算是李隆基死了,皇帝换了人,这些最普通的士卒都未必能知道。 可王忠嗣在朔方做的事情并不是一场空,这些士卒受了许多年王忠嗣的恩德,王忠嗣对大唐忠心耿耿,朔方的将士也因此对大唐忠心耿耿。 历史上安史之乱爆发时,朔方节度使名叫郭子仪,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带领着朔方军勤王,收复河北河东,克复两京,与李光弼一起平定了安史之乱,救了大唐一命。 朔方军队是王忠嗣一手培养起的军队,李光弼是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 王忠嗣死后,他的赤子丹心依然燃烧着,为处于黑暗安史之乱中的大唐留下了最后的火种。 天宝四载,冬,腊月。 王忠嗣被压入大理寺牢狱,无数官员上书请帝王明察,为这位给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将军奔走,帝王更怒,认为帝王尊严被冒犯,下令三司直接审问王忠嗣。 王忠嗣请见帝王,帝王不允。 “将军,吃饭了。”大理寺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蹲在栅栏外将食盒打开,隔着栅栏将一碗饭和一碗水推进了牢内。 王忠嗣已经被换上了一身囚衣,他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一开口,嗓子已经沙哑极了。 “圣人愿意见我了吗?” 狱卒不忍侧目轻声道:“圣人近来谁都不见……将军,朝廷派了吉温来审问你,他是出了名的酷吏。” 王忠嗣年轻时曾在长安担任过左金吾卫将军,这狱卒曾经是他的旧属。大理寺中也多有人敬佩王忠嗣的为人,对他暗暗也有些照料。 只是吉温来了便不同了,吉温是李林甫的党羽,又与安禄山交好,是出了名的酷吏,前几日他刚刚拷打完杜有邻一家,被酷刑拷问至死者十之五六。 王忠嗣眼神黯淡,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带着铁链扒着碗中的饭。 “将军可要向谁传信?小人虽无用,可也愿意为将军传信。”狱卒低声趴在王忠嗣耳边问道。 王忠嗣自嘲道:“我这个样子又何必再拖累旁人呢。” 谋逆是大罪,他想要向李隆基辨明李隆基却连见他都不愿意见,到了这个地步,王忠嗣已经知道了李隆基的心思。 大唐的帝王要他这个四镇节度使死,他的义父要王忠嗣死。 既然他已经是“谋逆”了,那又何必再连累旁人呢,死他一个人就够了。 “将军……”狱卒忍不住倏然泪落。 身处大理寺,狱卒了解的东西也比旁人要多一些。 吉温、罗希奭乃是李林甫手下最臭名昭著的两个酷吏,但凡落入他们手中之人,十死一生,就是铁打的汉子他们也能给压扁。 今日一别,恐怕他往后就再也见不到王将军了。 看到碗中还有半碗饭,却已经没了菜,狱卒连忙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包还温热的羊肉,穿过栅栏递了进去。 “这是我上职前刚从东市熟食铺子买的烤羊肉,将军吃些吧。” 王忠嗣摇摇头,将油纸包推了出去。 “你拿回家给你家的小儿女吃吧,狱卒例钱不高,长安居住不易,要省着些花。” 狱卒闻言更是呜咽了两声,强行将肉推到王忠嗣嘴边,王忠嗣拗不过他,只得勉强吃了几口,狱卒这才心安了些。 他人小力微,救不了王将军,可能让王将军吃顿饱饭也算他微末之身尽力了。 狱卒走后,王忠嗣靠在狱房一角。 羊肉的荤油还粘在他的唇角,其实王忠嗣不爱吃羊肉,边关苦寒,没有粮食,但是牛羊很多,尤其是吐蕃,擅长游牧,他出征时候日日都要抢吐蕃的牛羊吃,顿顿如此再好吃的肉也吃腻了。 可今夜这份羊肉不一样,他吃着便觉得心里满是力量。 他任凭自己被打入三司而不反抗,正是为了如这狱卒一般的千千万万大唐百姓能不被牵扯进战乱之中啊。 月光从栏窗中照射进来,王忠嗣看着地上被月光照得苍白的地面,疲惫闭上了眼睛。 只是就算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圣人已经不是他年少时那位英明果决的明君了…… 为何连见他一面也不愿意呢? 恍惚中,王忠嗣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 他九岁失了父亲,就被接到了宫中抚养,那时候他时常与诸位皇子一起玩闹,皇子唤李隆基“阿爷”,年幼的王忠嗣也跟着喊“阿爷”,高大英明的帝王笑着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应了一声。 后来他年少参军,跟随萧嵩征战四方,圣人担心他会为父报仇而鲁莽不顾自己性命,特意下诏命令不可任他为先锋。开元二十一年,他自感深受皇恩无以为报,私自带数百精兵偷袭了吐蕃赞普,斩敌数千,被朝野上下称赞为小霍去病。 再后来呢? 他违抗了圣旨,认为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填石堡城对大唐无利,大概圣人就是那时候与他生了间隙吧。 可就算再重来一次,王忠嗣扪心自问,他也依然不愿意用数万大唐将士的性命去换他的太平富贵,他依然会抗旨不尊。 天色渐渐亮了,王忠嗣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 吉温狰狞对他笑着,他身后跟着一群酷吏,各个手持刑具,不怀好意的盯着王忠嗣。 “将王忠嗣捆上,咱们给他松松筋骨。”吉温手中握着一条黑黝黝的牛皮大鞭。 王忠嗣终于从纷扰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那道穿着帝王吉服的高大身影,在他眼前片片碎裂开,化为了光尘,彻底消失不见。 “阿爷……”王忠嗣低低念了一句,随后又意识到那已经不是他的阿爷了。 鞭子落在身上,王忠嗣痛苦闷哼着。 圣人老了,大唐怎么办呢?将来太子能撑的起来大唐吗? 可他从小与李亨一同长大,他清楚李亨的能力,李亨资质平平,担不起大唐江山啊。 “阿爷……”王忠嗣又沙哑唤了一声。 他脑中浮现的人影是他的亲生父亲,开元二年为抵御吐蕃入侵战死于阵中的丰安军使王海宾。 他出生不久丧母,由父亲一手养大,他年幼时,父亲时常揽着他告诉他日后要投军,当大将军。那时候他还叫做王训,他父亲指着大唐地图告诉他,这是王家祖祖辈辈的家,要守好大唐天下,守好他的家。 王训没忘,王忠嗣没忘。 可现在明君不再贤明,大唐未来该怎么办呢? 李长安焦急站在花萼相辉楼外,等待着李隆基的召见。 这几日李隆基为了躲避那些给王忠嗣求情的臣子,干脆日日赖在花萼相辉楼中欣赏歌舞,谁都不见。 还是李长安凭借公主身份入宫,才能在花萼相辉楼中堵住李隆基。 很快高力士就出来带李长安进殿了。 李隆基正坐在高位上,看都不看李长安一眼,语气不快道:“你也是来求朕饶了那个叛臣贼子的,不用求朕了,朕心意已决。” 帝王已经生了逆反心,旁人越劝,他反而越愤怒,认为自己身为帝王说一不二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拜下道:“儿请阿爷治王忠嗣罪,王忠嗣三番四次违抗圣旨,触怒阿爷,实在是罪大恶极,理应速速治罪。” 李隆基眉毛一挑,坐直了身子,看向李长安。 “你认为朕应当治王忠嗣罪?” 李长安斩钉截铁:“是,儿认为王忠嗣罪大恶极。”
第162章 李隆基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盯着李长安。 “依照寿安看来,朕应当如何处置王忠嗣?” “王忠嗣忤逆父皇,蔑视朝堂,不堪为官,应当将其贬为庶人。”李长安迅速道。 她没说王忠嗣冤枉,也没说帝王应当看在王忠嗣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宽恕王忠嗣,也没有为王忠嗣求情。 李长安只是请李隆基将王忠嗣贬为庶人。 这代表李长安对他忠诚,李隆基心里顿时舒服多了。 那些自诩忠臣的臣子日日都来为王忠嗣求情,仿佛是想要逼宫一样逼着他放过王忠嗣,可臣子们越为王忠嗣求情,李隆基反而越忌惮厌恶王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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